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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皇帝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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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四年(1044)初夏的一天,宋仁宗忽然看到一封紧急密奏,有台官①声称,他们破获了一起“谋逆大案”。首犯两人,一个是枢密副使富弼,一个是国子监直讲石介。其罪状是:石介与富弼相勾结,商议阴谋废黜宋仁宗,另立新主云云。其证据是:石介写给富弼的亲笔信,内为谋逆内容。罪犯、罪状、罪证等一应俱全,谋逆大案铁定。仁宗皇帝又惊又疑,不由联想起最近的朝野传闻,陷入长久沉思……

半年以来,范仲淹和他的改革团队雷厉风行,推行新政。庆历三年(104)十月十二日,首先颁布“择官长”诏令:“盐铁副使、工部郎中张昷之为天章阁待制;河北都转运按察使、兵部员外郎、知谏院王素为天章阁待制;淮南都转运按察使、盐铁判官、兵部员外郎沈邈为直史馆、京东转运按察使。用富弼、范仲淹等之言也。”先是,范仲淹等为“择官长”一条进有专章如下。

古者内置公卿、士大夫,助天子司察天下之政;外置岳牧、刺史、方伯、观察使、采访使,统领诸侯、守宰,以分理之。内外皆得人,未有天下不大治者也。今转运按察使,古之岳牧、方伯、刺史、观察使、采访使之职也;知州、知县,古者诸侯、守宰之任也。内外官虽多,然与陛下共理天下者,惟守宰最要尔。比年以来,不加选择,非才、贪浊、老懦者,一切以例除之。以一县观一州,一州观一路,一路观天下,则率皆如此。其间纵有良吏,百无一二,是使天下赋税不得均,狱讼不得平,水旱不得救,盗贼不得除。民既无所告诉,必生愁怨,而不思叛者,未之有也。民既怨叛,奸雄起而收揽之,则天下必将危矣。今民方怨,而未甚叛去,宜急救之。救之之术,莫若守宰得人。欲守宰得人,请诏二府通选转运使,如不足,许权擢知州人。既得人,即委逐路自择知州,不任事者奏罢之,令权擢通判人。既已得人,即委逐州自择知县、县令,不任事者奏罢之,令权擢幕职。如是行之,必举皆得人。凡权入者,必俟政绩有闻,一二年后方真授之。虽已精择,尚恐有不称职者,必行降黜,直俟人人称职则后已。仍令久其官守,勿复数易。其异政者,宜就与升擢之。若然,官修政举,则天下自无事矣。朝廷唯总其大纲而振举之可也。

宋仁宗正是根据上述奏议,颁布了第一批“择官长”名单,随后又有一系列实施诏令。半个月后,十月二十八日,再颁“明黜陟”之诏令。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能哲而惠,克明峻德。然犹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周制:太宰之职,岁受官府之会,以诏王废置,三载则大计群吏之治而诛赏之。故考课之法旧矣。祥符之际,治致升平,凡下诏条,主于宽大,考最则有限年之制,入官则有循资之格。及比年事边,因缘多故,数披官簿,审阅朝行,思得应务之才,知亏素养之道。然非褒沮善恶,则不激砺;非甄别流品,则不愤发。特颁程式,以懋官成。自今两地臣僚,非有勋德善状,不得非时进秩;非次罢免者,毋以转官带职为例。两省以上,旧法四年一迁官,今具履历听旨。京朝官磨勘年限,有私罪及历任尝有赃罪,先以情重轻及勤绩与举者数奏听旨;若磨勘三年,赃私罪杖以下经取旨,徒以上再经取旨,其能自新无私犯而著最课及有举者,皆第迁之。自请厘物务于京师,五年一磨勘,因举及选差勿拘。凡有善政异绩,或劝农桑获美利,鞫刑狱雪冤枉,典物务能革大弊,省钱谷数多,准事大小迁官升任,选人视此。若朝官迁员外郎,须三年无私罪,而有监司若清望官五人为保引,乃磨勘。迁郎中、少卿监亦如之。举者数不足,增二年。迁大卿监、谏议大夫,弗为常例,悉听旨。又定制,监物务入亲民,次升通判,通判升知州,皆用举者。举数不足,毋辄关升。

过了二十天,十一月十九日,“抑侥幸”的实施诏令又颁发下来,其行文几乎脱胎于范仲淹条陈十事之“抑侥幸”条。诏曰:“自今见任、前任两府及大两省以上官,不得陈乞子弟、亲戚馆职,并读书之类。进士三人以上,一任回无过犯者,许进著述召试,取优等者充。遇馆职阙,取曾有两府二人、两省三人同罪举充者,仍取著述看详试补。”谏臣欧阳修认为此诏于馆职要求还不严格,上疏提出自己的建议。宋仁宗觉得说得在理,就根据欧阳修“先择举主”的建言再颁诏令:“今后馆阁阙官,即据合举人数,降敕委学士院与在京龙图阁直学士以上,或舍人院与在京待制,同共保举有文字德行官员,具姓名并所著述该时务文字十卷以闻。”

十一月二十八日,颁发“限职田”实施诏;跳过年,庆历四年(1044)三月十三日,颁发“精贡举”实施诏;五月二十八日,再颁发“减徭役”实施诏,真是紧锣密鼓,大张旗鼓,半年多点时间,就将范仲淹条陈十事中的六条化作实施诏令,在全国推行。这里有必要把与天下民间读书人最为相关的“精贡举”诏令展示出来。

诏曰: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聘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章句以拘牵之,则夫英俊奇伟之士,何以奋焉?士有纯明朴茂之美,而无敩学养成之法,其饬身励节者,使与不肖之人杂而并进,则夫懿德敏行之贤,何以见焉?此取士之甚弊,而学者自以为患,议者屡以为言。比令详酌,仍诏政事府参定。皆谓本学校以教之,然后可求其行实。先策论,则辩理者得尽其说;简程式,则宏博者可见其才。至于经术之家,稍增新制,兼行旧式,以勉中人。烦法细文,一皆罢去。明其赏罚,俾各劝焉。如此,则待才之意周,取人之道广。夫遇人以薄者,不可责其厚也。今朕建学兴善,以尊子大夫之行。而更制革弊,以尽学者之才。教育之方,勤亦至矣。有司其务严训导,精察举,以称朕意。学者其进德修业,无失其时。凡所科条,可为永式。

其令曰:州若县皆立学,本道使者选属部官为教授,三年而代。选于吏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三年无私遣,以名闻。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乃听预秋赋;旧尝充赋者,百日而止。亲老无兼侍,取保任,听学于家,而令试于州者相保任。所禁有七:曰隐忧匿服;曰尝犯刑责;曰行亏孝弟,有状可指;曰明触宪法,两经赎罚,或不经赎罚,而为害乡党;曰籍非本土,假户冒名;曰父祖干十恶四等以上罪;曰工商杂类,或尝为僧道,皆不得预。

进士试三场:先策,次论,次诗赋。通考为去取,而罢帖经墨义。又以旧制用词赋,声病偶切,立为考式,一字违忤,已在黜格。使博识之士,临文拘忌,俯就规检,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礼部,对偶之外,自有义意可观。宣许仿唐体,使驰骋于其间。士子通经术,愿对大义者,试十道。以晓析意义为通,五通为中格。三史科取其明史意而文理可采者。明法科试断案,假立甲乙罪,合律令,知法意,文理优,为上等。

宋仁宗作为皇帝,能认识到“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能做到“建学兴善,以尊子大夫之行。而更制革弊,以尽学者之才。教育之方,勤亦至矣”,委实不易。就算这诏令乃臣下所拟,他能认同并认可推行,也实属难得。若能这样坚持下去,把已然铺排开来的改革局面再行扩展,更坚定地支持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班子,那么历史上的庆历新政就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不会只是一道短促的闪电。可惜,宋仁宗再开明,再宽仁,再伟大,他毕竟还是一个封建皇帝。皇帝就有皇帝的软肋,那是皇家遗传基因所决定了的。而宋仁宗的软肋一旦被击中,庆历新政就要在劫难逃了。

还在范仲淹刚刚就任参知政事的庆历三年(104)七月,宋仁宗就收到一封长达数万言的奏折。你道作者是谁?不是别个,正是那位煮熟鸭子没得吃的夏竦。这打的是一张悲情牌,又是一个试探气球,说自己是多么的无辜,是多么的忠诚,现在又是多么的可怜,仁宗你得替我做主,还我清白,让我再为你尽犬马之劳吧。前文说过,夏竦极有文才,《宋史》本传说他“为文章,典雅藻丽”,奏折写得声情并茂,颇能动人。宋仁宗不是仁吗,还真有点被感动。不过,此时尚改革心切,正想重用范仲淹和韩琦等人解决国家难题,起用夏竦这不给自己添乱嘛,所以思忖多时,还是让学士孙抃代拟诏书,内中有言:你夏竦如果想“图功效,莫若罄忠勤;弥谤言,莫若修实行。”暂时朕就不考虑你了哈。夏竦一看,此招不灵呀,怎么样才能打动皇上呢?思谋良久,忽然自己骂了一声自己“糊涂虫”,当年吕夷简是怎么治范仲淹的?不就在“朋党”二字上做文章吗?这是皇上的软肋呀傻瓜!于是,几乎就在庆历新政风起云涌之际,一股“夏式暗潮”也有铺天盖地之势。

宋仁宗不是改革心切吗?新政诸君子不是首以“明黜陟”“择官长”“抑侥幸”开刀整顿吏治吗?特别是范仲淹不是向各地派出按察使,实地考察官吏优劣善恶情形,然后由他铁笔点断,宁肯让“一家人哭,总该比几个州县的百姓哭好”,从而断送了很多贪官和庸官的前程吗?这就直接触怒了既得利益集团,破坏了人家的特权链和旧有秩序,从而招致忌恨与反扑,这本是必然的反应。老练的夏竦正好借风扬沙,乘势作祟,那真该叫作“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大造范仲淹们“荐引朋党”的舆论。当时,尤以什么“江东三虎”和“山东四伥”为攻击焦点,借此打击范仲淹们的庆历新政。所谓“三虎”“四伥”,即指那些被派往各地巡视的按察使们。这里掉一闲笔。“江东三虎”史有误传:原指杨纮、王鼎、王绰三人,他们受新政委任,提点江东刑狱,竞相揭露举发贪官隐罪,无所宽贷,遂被目为“江东三虎”。而南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云:“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之鼎力,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其后持此说者颇多,如清人汪诗韩《诗学纂闻》云:“逮宋而杨大年与钱、刘号江东三虎,诗宗李义山,谓之西昆体。大年复编叙十七人之诗为《西昆酬唱集》。”其实这是错误的。“江东三虎”之名是在杨亿死后二十多年的庆历年间才出现的,不是指诗风,而是指为政;不是指杨亿与钱惟演、刘筠,而是指杨亿之侄杨纮与王鼎、王绰,根本与杨亿无关。《宋史·杨纮传》载:“纮御下急,常曰:‘不法之人不可贷。去之,止不利一家尔,岂可使郡邑千万家,俱受害邪?’闻者望风解去,或过期不敢之官。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听听,这不就是范仲淹的语义吗?

且说“朋党”之议起,宋仁宗分外留心在意。从前“朋党”之说起自朝堂,仁宗知道那是吕夷简**所为,心中有数;如今却多起自于坊里民间,飞短流长,无边无际,仁宗可就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摸不着头脑便有些心里发慌。找谁落实一下这事呢?范仲淹正为朕所重用,虽则他是舆论中人,可绕过他也不合适是吧?那就先问问他吧。《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四年甲申……四月,上与执政论及朋党事。”范仲淹是怎么回答的呢?讲得率真而深切: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自古以来,邪正在朝,未尝不各为**,不可禁也,在圣上鉴辨之耳。诚使君子相朋为善,其于国家何害?

是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就看你宋仁宗的心胸和鉴别力了,你能让士君子们道结为党,给国家和老百姓真正做点实事有什么不好呢?宋仁宗听了这话作何反应,史无记载,笔者估计宋仁宗不会太满意,那更是放心不下了。且说皇帝还正自惊疑间,忽又有一声惊雷,是与范仲淹一样身处舆论攻击的欧阳修,激于义愤,一笔挥就雄文《朋党论》,不仅当时震撼朝野,而且成为流传千古的瑰丽篇章。文章不足千字,全篇如下: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一如范仲淹所持之论,欧阳修并不讳言朋党,而是堂皇地指出:“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有君子党,有小人党,关键看你皇帝怎么辨别,怎么对待。而且引经据典,从尧、舜一直说到不远的前朝唐朝,看你仁宗学什么样,是要共工、兜等四人呀,还是要八元、八恺十六人,就像尧王爷一样;是要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组成的明星团队,不害怕他们“并列于朝”,就像舜王爷一样;是像商纣王一样,“有臣亿万”却各怀私心,还是像周文王一样,“有臣三千”却万众一心;或者像汉、唐末帝一样“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将“此辈清流”残忍地“投之黄河”……全在你哪皇上。

看来宋仁宗没能从范仲淹和欧阳修的“朋党论”中汲取正能量,没能像尧舜周武一样坚信君子党,他被“朋党”二字吓着了,被夏竦一伙搅起的朋党漩涡转迷糊了,现在富弼和石介又在谋大逆,草拟什么废立诏书,你要朕不信吧,石介这亲笔信,连他自己都无言以对。再者,他二人能没有背景呢?他俩可都和范……宋仁宗都不敢往下想了。此时,被夏竦收买的内侍蓝元震则上书说:“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递相提挈,不过二三年,布满要路,则误朝迷国,谁敢有言!”对目下的宋仁宗来说,蓝元震这话特好入耳,一听即入心,便对富弼和石介这个案子更在乎了。

那么,石介和富弼以及他们的私信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夏竦衔恨于范仲淹等新政派,尤其将坏他好事的石介视为眼中钉,发狠要拿他开刀见红,倒范害政,以解心头之恨。他真下了大功夫,将府中一灵性女婢训练成书法家,而且专门学的是石介书法。在北宋文人中,石介行楷极出色,唯一存世的《与长官执事札》,具有重要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二〇〇五年六月十九日,在北京翰海二〇〇五春季拍卖会上,有五件北宋名人书札以二千二百二十七万五千元人民币高价成交,其中成交价最高的就是石介的《与长官执事札》,成交价五百五十万元人民币。其他四件是:左肤的《与通判承议札》,成交价四百八十四万元;富弼的《儿子帖》,成交价四百六十二万元;何栗的《屏居帖》,成交价三百八十五万元;吕嘉问的《与元翰札》,成交价三百四十万元。且说婢女学成之后,夏竦就指使她摹仿石介笔迹,伪造了一封石介写给富弼的信,就是宋仁宗手里这封“谋逆信”。宋仁宗人到中年,却一直没有子嗣,对皇位继承问题极为敏感。这封伪造信的巧妙与恶毒之处就在于此,紧扣仁宗心思,说石介与富弼企图废掉仁宗,另立新君。具体内容据说是这样的:先是,石介确曾给富弼写过一封信,鼓励他的朋友“行伊、周之事”,就是像伊尹、周公那样,辅佐明君干一番大事业。夏竦听说有这封信,就改为“行伊、霍之事”,这性质可就大变了。霍光位高权重,在汉昭帝去世后,曾先立昌邑王刘贺为帝,旋即又废之,再改立刘询为汉宣帝。以此影射势力日大的改革派,已然威胁到宋仁宗的君权了。你说人家宋仁宗能不惊心动魄吗?就算他宅心宽厚,不相信范仲淹、富弼们会干出这种事,可由此勾出帝王们看家的疑心和戒心,那则必然的。宋仁宗的猜忌心一起,你改革团队还有好日子过吗?

范仲淹何等敏锐,且早对新政成败多有预感,此案一出,百口莫辩,心知大事已不可为,遂“不敢自安于朝”,与富弼请求外放。宋仁宗马上表态同意,于是,庆历四年(1044)八月,范仲淹以参知政事出京宣抚河东,富弼以枢密副使宣抚河北。厉行庆历新政的两名大帅黯然离岗,火热的改革能不受害?于是新政戛然而止。跳过年,悲愤难平的石介气成大病,他被赶出国子监,下放到濮州(今山东省鄄城县北)去做通判,未及到任所便死在家中,年仅四十一岁。

夏竦的报复到此为止了吗?这个黑心的文人还不罢手,又策划了一场更为惊人的大案。也是该着有事:徐州有个孔直温,与石介有旧,有人说他是石介的学生。此人于庆历五年(1045)真的要谋反,败露后被抄家,这一抄可坏了,抄出了石介与孔直温的来往书信。夏竦借此大做文章,向仁宗上奏说:皇上您该相信了吧,他们真的有谋反之心,而且据臣所知,石介其实并没有死掉,是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这边则由富弼做内应,这是一个更大的逆谋。如若不信,开棺验尸,空棺为证。此时的宋仁宗已然鬼迷心窍,宽仁劲儿一点都不见了,竟然听信夏竦的荒唐主意,下诏开棺验尸,看看棺材里到底有没有石介。此诏一下,轰动朝野。《宋史·石介传》这样记载说:

会徐狂人孔直温谋反,搜其家,得介书。夏竦衔介甚,且欲中伤杜衍等,因言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诏下京东访其存亡。衍时在兖州,以验介事语官属,众不敢答,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衍探怀出奏稿示之,曰:“老夫已保介矣。君年少,见义必为,岂可量哉。”提点刑狱吕居简亦曰:“发棺空,介果走北,孥戮非酷。不然,是国家无故剖人冢墓,何以示后世?且介死必有亲族门生会葬及棺敛之人,苟召问无异,即令具军令状保之,亦足应诏。”于是众数百保介已死,乃免斫棺。子弟羁管他州,久之得还。

这件事干得真是又阴狠又愚蠢,非常不得人心。欧阳修为此写有长诗《重读徂徕集》,真道出了时人的无比义愤。此诗被后世誉为“英辨超然,能破万古毁誉”,非展示不可。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

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

勉尽三四章,收泪辄忻欢。

切切善恶戒,丁宁仁义言。

如闻子谈论,疑子立我前。

乃知长在世,谁谓已沉泉。

昔也人事乖,相从常苦艰。

今而每思子,开卷子在颜。

我欲贵子文,刻以金玉联。

金可烁而销,玉可碎非坚。

不若书以纸,六经皆纸传。

但当书百本,传百以为千。

或落於四夷,或藏在深山。

待彼谤焰熄,放此光芒悬。

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

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

得长多几何,得短未足怜。

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

谗诬不须辩,亦止百年间。

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

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

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

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

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

当子病方革,谤辞正腾喧。

众人皆欲杀,圣主独保全。

已埋犹不信,仅免斫其棺。

此事古未有,每思辄长叹。

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

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

书於苍翠石,立彼崔嵬巅。

询求子世家,恨子儿女顽。

经岁不见报,有辞未能诠。

忽开子遗文,使我心已宽。

子道自能久,吾言岂须镌。

事过两年,庆历七年(1047)六月,犹有人为石介以及范仲淹、富弼等辩冤鸣屈,追讨公道。比如侍御史知杂事张昪和御史何郯,在其奏疏中这样说:

伏闻朝廷近降指挥,为疑石介,遍根问旧来曾涉往还臣僚,以审存没。中外传闻,颇甚骇异。缘石介平生,颇笃学问,所病者,道未周而好为人师,致后生从学者多游荡狂妄之士。又在太学日,不量职分,专以时事为任。此数端是可深责,其于他事,计亦不为。况介前年物故,众已明知,万一使介尚存,一眇小丈夫,亦何所图?臣闻此事造端全是夏竦。始初阴令人摹拟石介书迹,作与前来两府臣僚简尺,妄言事端,欲传播入内,上惑聪明。夏竦岂不知石介已死,然其如此者,其意本不在石介。盖以范仲淹、富弼在两府日,夏竦曾有枢密使之命,当时亦以群议不容,即行罢退。疑仲淹等同力排摈,以石介曾被仲淹等荐引,故欲深成石介之恶,以污忠义之臣。皆畴昔之憾,未尝获逞。昨以方居要位,乃假朝廷之势有所报尔,其欲损国家事体,则皆不顾焉。伏望圣慈照夏竦之深心,素来险诈,亮仲淹、弼之大节,终是忠纯,特排奸谋,以示恩遇。其石介存没,亦乞更不根问,庶存大体。自夏竦力行此事,中外物议,皆知不可,然而未尝有敢言者,盖虑时论指为朋比耳。臣若更不陈始末明辨,即是深负言责,伏惟圣明矜其愚而图之,则天下幸甚!

颇可深责的是宋仁宗,以他从前表现的圣明仁厚,他能听不到“中外物议,皆知不可”?看不出“此事造端全是夏竦”,“其意本不在石介”“故欲深成石介之恶,以污忠义之臣”,而对范仲淹、富弼“有所报尔”?只能说明此时的宋仁宗,已然对庆历新政及范仲淹们猜忌良深,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变法初衷。唯其如此,这才放任或者说怂恿夏竦之流,对改革派反攻倒算,愈演愈烈,接着导致了苏舜钦、王益柔事件。

范仲淹、富弼虽然离开了权力中心,但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的头衔还在,说明还有可能再重掌权柄,再行新政;另外朝中还有杜衍、韩琦等一大批新政精英人物在,随时可能发起反击,维护新政;还有一层,新政虽然中止不行,但所颁实施诏令犹在,范仲淹们回朝之日,新政仍可野火春风。这些,都让夏竦和他的团伙成员们坐卧不宁,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一日不将政敌“一举网尽”,一日不歇心断念。说“团伙成员”,主要指御史中丞王拱辰和御史刘元瑜。这两个人在庆历新政中反复变化,很值得探讨。王拱辰是宋仁宗天圣八年(100)“高考状元”,年仅十七岁,深得仁宗赏识,赐名拱寿,通判怀州,入集贤院,历盐铁判官,修起居注,庆历元年(1041)为翰林学士,累拜御史中丞。新政前他是反对夏竦的,曾论夏竦不宜官枢密。宋仁宗不予采信,起身要走,被王拱辰上前一把扯住“帝裾”,坚持自己的意见,“竦遂罢”。再者,他与欧阳修乃同榜进士,后来两人又结为连襟,与改革派诸公也曾交游甚洽,他本人也发表过不少主张改革的言论。刘元瑜,字君玉,也是进士出身,初为舞阳县主簿,改秘书省著作郎、知雍丘县,通判隰、并二州,知郢州,后以太常博士为监察御史。当年范仲淹因“百官图事件”遭贬时,他曾为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四贤”鸣不平;后来因西夏边事调范仲淹回京,他还上表为其请命,说“范仲淹以非罪贬,既复天章阁待制,宜在左右”,留在皇上身边辅政最好。又为尹洙、余靖、欧阳修抱不平,认为他们“皆以朋党斥逐,此小人恶直丑正者也”,理应得到重用。按说这两位都该是“改革派”一边的人士,最后却与夏竦滚战一处,成了最为激烈的反对派。个中原由,容后探究。目下只说“苏、王案”,也称“进奏院狱”。

什么是进奏院?这得解释一下。用一句今天的话简单说,就是驻京办事处。汉朝初建时称邸,其职能是:各地官员到京师朝见皇帝或办理其他事务时的落脚地,也是本地进京官员的联络处;负责向朝廷报告本地情况,呈递本地表文,向本地及时报告朝廷及其他各地情况,传达朝廷诏令、文牒,办理本地向朝廷上供赋税事宜;凡本地不能擅自决定的大事,向朝廷请示裁夺。唐中期改称进奏院,一般由道(大小相当于今天的省)或节度使的藩镇派出,费用也由地方承担。唐中期以后,节度使独揽军权、财权,皇帝也忌惮三分,因此其“驻京办”极为显赫,大都设在皇城要地,占地面积在一千一百平方米左右,鼎盛时期进奏院长官竟拥有副宰相的地位。唐末,进奏院在首都长安多达五十多个。为了获取中央的情报,进奏院能得到地方提供的充足经费,甚至承担起银行汇兑职能,各地在京师的商人,将售货所得款项交付进奏院,由进奏院开具“文牒”或“公据”,一联交给商人,一联寄往本道。商人无论是由地方前往京城,还是由京城回到地方,身上都不用携带大量钱币,可以轻装、安全地赶路,到了再兑现,类似于今天的支票。一时,各地“驻京办”俨然一个独立王国,极有权势,竟有“驻京办”人员暗杀京官的案例。有鉴于此,宋时对进奏院的组织和职能加以改革,诸州各置进奏官,专达京师,由朝官兼领,隶属于给事中,掌传递公文。这样就改变了唐朝藩镇通过进奏院窥伺、挟制朝廷的情况,使它成为削弱藩镇势力,加强朝廷对州郡直接控制的机构。从宋太祖开始,进奏院官员改由中央委派,主要职能是向地方传达中央政令。进奏官员最多时有一百多人,经费不再依靠地方财政,由皇帝划拨,其中最大一块是镂刻雕版费。这些进奏官员定期把朝廷政令刻成雕版,由驿马送到地方,然后印成纸张文本发给地方官员,这也许就是中国早期的一种报纸吧。事实上,进奏院又成为地方官与京官以及京城名流的社交场所,他们在这里议论朝政,交换情报,联络感情,筹谋事体,休闲娱乐,尤其宋代自由浪漫,甚至可以把妓女接进来“卡拉OK”,歌舞侑酒,又成了一处京都游乐场。“苏、王案”就发生在这种地方,所以又称“进奏院狱”。

且说庆历四年(1044)仲冬的一天,一群名士京官以“祠神”为名,雅集于进奏院,为首者即诗名已著的苏舜钦。其中包括监进奏院右班殿直刘巽,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工部员外郎、直龙图阁兼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太常博士、集贤校理刁约,殿中丞、集贤校理江休复,太常博士周延隽,太常丞、集贤校理章岷,著作郎、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吕溱,殿中丞周延让,校书郎、馆阁校勘宋敏求,将作监丞徐绶等四十余人。这一帮中青年官员聚会一处,定要玩个痛快,免不了召来美妓,一人身边陪上一位,吃酒行令,歌之舞之,就有点忘乎所以了。座中这位洛阳才子王益柔,才刚三十岁,酒色上头,已成醉仙,诗兴发处,随口就是一首《傲歌》,内中有“醉卧北极谴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两句,四下皆称气贯长虹得天成,转眼却变作非君非圣的“恶攻”罪状。再一个,他们并非“AA制”,所有花费出自“小金库”,那是“循前例用鬻故纸公钱”消费的,用现代白话说,就是埋单的钱,那是依照惯例卖掉机关旧报纸等废纸的钱,要说是公款消费也沾边。不过,既然是“循前例”,以前都没有出过事儿,可见苏舜钦他们当时也没太在意。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此次却极为特别,既为自己惹出牢狱之祸,更为庆历新政引来灭顶之灾。

要说出事,也怨这伙不谙政局的轻佻文士。就说苏舜钦,你是范仲淹举荐的新派官员,你是新政大腕之一的杜衍的女婿,你是被人家夏竦们划入改革阵营的一分子,眼下时局如此复杂、险恶、云谲风诡……你怎么能一点儿不清醒呢?“杜衍、范仲淹、富弼等同执政,多引用一时闻人,欲更张底事”,你瞧你们聚会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他们真心看重的?有些就是他们直接荐举的呀,你王益柔不也是范仲淹点名上报的吗?可你们却一点儿管不住文人的臭毛病,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人家要打你们杀你们了,你们倒好,还给人家手里递鞭子递刀子!

这次,直接出面挥刀的不是夏竦,而是状元郎王拱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三》这样记载:消息传出,“拱辰廉得之,讽其属鱼周询、刘元瑜等劾奏,因欲动摇衍(指杜衍,两个月前,杜衍刚被� ��命为宰相)。事下开封府治。于是舜钦及巽俱坐自盗,洙等与妓女杂坐,而休复、约、延隽、延让又服惨未除,益柔并以谤讪周、孔坐之。同时斥逐者,多知名士,世以为过薄。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举网尽矣!’”

“世以为过薄”什么意思?舆论认为处理得过重了,有点刻薄。可不就是嘛,一个顶多值得城区纪检委处理的案子,却交给开封府,等于交给北京市委市政府处理;顶多给苏舜钦、王益柔一个降级处分,其他人通报批评就行了,却把苏、王扔进监狱不说,四十多个人都从重处分,大部分还赶出京城,委实有点不能服众。显然,这个处理结果大有来头,那是仁宗皇帝说了话。据同上出处记载,宋仁宗就这个文人风月案,非常少见地特下专诏曰:

朕闻至治之世,元、凯共朝,不为朋党,君明臣哲,垂荣无极,何其德之盛也!朕昃食厉志,庶几古治。而承平之弊,浇竞相蒙,人务交游,家为激讦,以沽声誉。至或阴招贿赂,阳托荐贤。又按察将命者,恣为苛刻,构织罪端,奏鞫纵横,以重多辟。至于属文之人,类亡体要,诋斥前圣,放肆异言,以讪上为能,以行怪为美。自今委中书、门下、御史台采察以闻。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宋仁宗这是在论“苏、王案”吗?开篇就是一个“不为朋党”!在你大宋圣朝,文人挟妓饮酒,宰辅家养乐班,这算个事吗?怎么如今立马就与“朋党”挂起钩来?明眼人看得出来,你宋仁宗真正要点的题是:“阴招贿赂,阳托荐贤。又按察将命者,恣为苛刻,构织罪端,奏鞫纵横,以重多辟。”这是在数落进奏院这些喝酒人吗?不是,分明是在敲打举荐这些人的人,是在说给范仲淹、富弼、杜衍、韩琦等这些人听的,是在责怪自己一手鼓动起来的庆历新政。什么“按察将命者,恣为苛刻,构织罪端,奏鞫纵横”,你宋仁宗干脆就像那些被整肃的贪官庸吏一样,直接骂“江东三虎”“山东四伥”好了!所以,“苏、王案”是个标志,不仅是将改革势力“吾一举网尽矣!”更主要的是,标志着皇帝的天生劣根性已然在宋仁宗身上复活,宁可断送庆历新政,也不能要所谓的“朋党”威胁。

面对宋仁宗的“变心”,韩琦挺身而出。同上出处记载:“狱事起,枢密副使韩琦言于上曰:‘昨闻宦者操文符捕馆职甚急,众听纷骇。舜钦等一醉饱之过,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是!陛下圣德素仁厚,独自为是,何也?’”皇上你不是对写反诗的书生都大度宽容,却独独为此“一醉饱之过”而想痛下杀手,奇怪得很哪!这里说“痛下杀手”,确实事出有因,原先状元郎们“力言益柔作《傲歌》,罪当诛”。是韩琦“独言:‘益柔少年狂语,何足深治!天下大事固不少,近臣同国休戚,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此其意有所在,不特为《傲歌》可见也。’”你们这帮小人儒想干什么,以为我韩琦看不出来吗?国家忧患大事有多少啊,你们“置此不言”,却咬住一个王益柔,想要扼杀新政,什么东西!据说韩琦一下给揭穿老底,连宋仁宗也“悔见于色”,“上悟,稍宽之”,这才没让王益柔掉脑袋,连同苏舜钦一起削职为民。宋仁宗真要杀了王益柔,那可成了败坏“祖宗家法”第一人,历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评价他了。请注意,宋仁宗这会儿的“悔”,可不是对他背叛新政的悔,只是给韩琦一个面子,不开杀戒罢了,而摒弃庆历新政及其改革团队的私心,已然铁定了。证据就是,改革派再有进奏之言,他不仅听不进去,干脆就起了反感。厉行新政期间,尹洙身在西北前线,自觉不在局中,说话公允平静,或能入得仁宗之耳,就上奏曰:

臣闻知贤而不能任,任之而不能终,于治国之道,其失一也。去年朝廷擢欧阳修、余靖、蔡襄、孙甫相次为谏官,臣知数子之贤且久,一旦乐其见用,又庆陛下得贤而任之,所虑者任之而不能终尔。以陛下知臣之明,修等被遇之深,岂有任之而不能终哉?盖闻唐魏玄成既薨,文皇亲为撰碑文以赐之,后有言其阿党者,遂覆其碑。近世君臣相得,未有如唐文皇与魏玄成者,间言一入,则存殁之恩不终,臣未尝不感愤叹息而不能已也!以是而论,则知之任之为易,终之实难,可不虑哉!……伏惟念知之之已明,任之之已果,而终之之甚难,则天下幸甚!

……夫今世所谓朋党,甚易辨也。陛下试以意所进用者姓名询于左右,曰某人为某人称誉,必有对者曰:“此至公之论”;异日其人或以事见疏,又询于左右,曰某人为某人营救,必有对者曰:“此朋党之言”。昔之见用,此一臣也;今之见疏,亦此一臣也,其所称誉与营救一也。然或谓之公论,或谓之朋党,是则公论之与朋党,常系于上意,不系于忠邪,此御臣之大弊也。臣既为陛下建忠谋,岂复顾朋党之责?但惧名以朋党,则所陈之言不蒙见采,此又臣之深虑也。惟圣明裁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三》)

宋仁宗看没看尹洙此疏不知道,没理这个茬儿是真的。大宋的文人也真敢说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朋党”“朋党”地说个不停,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而于事则早已无补了。庆历五年(1045)春,宋仁宗罢范仲淹参知政事,以资政殿学士兼陕西四路缘边按抚使,出知邠州;罢富弼枢密副使,以京东西路按抚使知郓州;罢杜衍宰相,出知兖州;罢韩琦枢密副使,出知扬州;十一月,再罢范仲淹四路帅职,以给事中知邓州。至此,庆历新政的领袖与骨干人物,几乎全部被排挤出朝、出京,宋仁宗自己御定的各项新政措施,也由自己再另行颁诏,基本上一一予以废除。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宋精英欧阳修还是有话要说,他倔犟地上奏曰:

臣伏见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继而罢,天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贤,而不闻其可罢之罪。臣职虽在外,事不审知,然臣窃见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识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欲摇动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其何故也?夫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二求瑕,惟指以为朋党,则可一时尽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者,则不可以他事动摇,惟有专权是人主之所恶,故须此说,方可倾之。臣料杜衍等四人,各无大过,而一时尽逐,富弼与仲淹委任尤深,而忽遭离间,必有朋党、专权之说,上惑圣聪。臣请详言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五》)

忌“朋党”,忌皇权旁落,欧阳修算是一语点中宋仁宗的软肋与死穴,这也是所有皇帝的软肋与死穴。你还“臣请详言之”,还要说什么呢?告诉你欧阳修,朕是宁逐“朋党”,不要忠臣;宁保皇权,不要新政!你也离朕再远点吧!八月,欧阳修被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市)。

庆历新政,难道不是一道明亮而短暂的闪电吗?

有意思的是,宋仁宗在亲手断送了庆历新政之后十二三年的嘉祐年间,他已然年过知天命,忽又来了变法热情,而且像当初看重范仲淹一样,看中了江西才子王安石。本章开篇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就其心胸与气概,真与当年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皇祐元年(1049),六十一岁的范仲淹知杭州。此时王安石年方二十九岁,正在鄞县做知县,为拜见这位庆历改革元老,他先有《上范资政先状》,后有《上杭州范资政启》和《谢范资政启》,会面中都谈了些什么呢?关于他们这位仁宗皇帝,估计范仲淹满腹块垒,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四年前被罢去参知政事前后一样,缄口不言新政事。

确实,这一点相当反常,笔者发现,从富弼、石介“谋逆案”,到苏舜钦、王益柔“进奏院案”,如此的险风恶浪,举国大事,范仲淹却一直保持沉默,于此两案略无奏议,既不表态,也不辩解,似乎事不关己,这与他一向遇事敢言敢当的硬朗作风大异其趣。难道就因为他范仲淹不在案发时空之中吗?且听下节试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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