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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百官图》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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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笔者之见,《百官图》事件,是一桩“集体碰撞”事件,是以范仲淹为首的“志于道派”对“志于禄派”的小规模碰撞,是后来的大碰撞——庆历新政的一次前期试验性碰撞,而且,此次参与碰撞的人马,就是后来推行新政的基本班底,此次碰撞的主要目标——吏治问题,也正是后来庆历改革所瞄准的主要目标。

景祐二年(105),冬十月。贬在睦州快两年的范仲淹接到新任命,“除尚书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不久“召还,判国子监”,很快又“除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此时再回京城的范仲淹已四十七岁。他所面对的朝廷生态如何呢?

这前后,“直而疏”的首相李迪,斗不过“巧而密”的次相吕夷简,只好卷铺盖走人。仁宗起用被罢黜了六年的王曾归相位。此时,吕夷简羽翼已丰,有了呼风唤雨的能量,且甚讨仁宗欢心。他看不起王曾,却虚巴巴地要把首相之位让给王曾。仁宗看不出其中奸巧,慌忙把吕易简推上正位,只让王曾为次相。吕夷简再一次名利双收。到任后的王曾每每与吕夷简说事,人家根本不把他当盘菜,气得老王曾呼呼的。这年四月间有一天,仁宗问王曾:“卿因何不忿?”王曾便怒告吕夷简“纳贿市恩”。仁宗认起真来,就把吕夷简叫来对质。吕夷简胸有成竹,只问你有什么证据。王曾人性好,原本就未曾想过告状,当然也就不去收集什么证据之类,这会儿急了,只好老实说所据只是外界传闻。吕夷简据此狠狠反击,我据外界传闻,说你王曾也“纳贿市恩”可以吗?逼得仁宗也不好回护王曾,就以“言亦有失实”之名,将其再次罢相。吕夷简虽然也受了点小批评,但无碍他大权独揽,达于巅峰。那些“千里做官,为了吃穿”的志于禄者,个个心明眼亮,这下更是一窝蜂都奔着吕相国来了,当然,你来是可以来,但不能白来,口袋里总得装点孝敬不是。时间一长,不就是个结党营私嘛,吕门势大,其炎汹汹,谁敢掠其锋!王曾丢相后,还有人敢出头吗?朝野都在焦急地期待着。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期待的是范仲淹,此时他还无缘得识范公,便冒昧地写了一封长信。姜正成先生将它翻译成白话,还挺好读,其中有言:范公“您接受任命以来,我抬起头踮起后脚跟,长久地站立着想听到您的谏言,可是终于没有听到,我私下里感到困惑。……贫寒穷苦的读书人,困厄地居住在茅草屋里,坐着诵读经书史籍,常常抱怨自己不被朝廷重用。等到被任用,又说那不是我的职责,不敢进言;或者说我的地位卑微,不能进言;又说我有所等待。这样最终没有一个人进言,难道不可惜吗?希望您想想天子任用自己为谏官的本意,警惕君子百代的谴责,陈述您正直的言论,以满足众人的期望……”范仲淹很感动,对李夫人说:你看,这不是还有个忧患天下的欧阳修吗?从此记住了小自己十八岁的欧阳修,且最终成为志同道合的忘年铮友。不过,欧阳修的担心还是有点多余,范仲淹早就发起冲锋了,回京不久即针对时弊连上四论:《帝王好尚论》《选任贤能论》《近名论》和《推委臣下论》,已然把舆论造出去了;至于何时发起总攻,这要接受王老相国的教训,得拿出证据来,贼无赃,硬似钢啊!

景祐三年(106)夏天某日。宋仁宗接到范仲淹一道奏议,打开一看,是一份《百官图》,并附有评论。据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载,范公“又为《百官图》以献,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某为超迁,某为左迁,如是为公,如是为私,意在丞相”。这充满创意的《百官图》,标有官员姓名、职位、晋升时间、晋升前的职务等;指明哪位是正常升迁,哪些是用钱买的官,破格、超级提拔的;说这都是宰相吕夷简一手搞定的。有段评论更有分量:“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者,不可不早辨也。”张禹者何人?西汉成帝的师傅,通《易经》,精《论语》,封为诸吏光禄大夫,加官给事中,统领尚书事。此时,汉成帝的舅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将军,与张禹并领尚书事,辅政专权。这汉成帝的母家王家可了不得!汉成帝自从尊母亲王政君为皇太后之后,一堆舅舅也都封侯:王凤为阳平侯,王崇为安成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这还不算完,皇太后王政君还有一个小弟弟王曼,因为早死而没有封侯,心里老惦着。平阿侯王谭和成都侯王商等人,就出主意说,王曼兄弟有个儿子王莽,将来是个人物,不如……皇太后心领神会,便追封王曼为新都哀侯,以家侄王莽嗣侯位。面对这样一个巨型世族,你说张禹能不学聪明点吗?王氏专权,天怒人怨,又是地震,又是日食,又是种种水旱大灾,吓得成帝问师傅这是怎么了?张禹本来精于占卜预测这一脉,此时却违心地回答说:灾变之由,深远难见,吏民多以为王氏专权所致,这不可信呀。不疑老师的汉成帝便也不疑舅家,最后终于酿成王莽之变。范仲淹借着这个西汉故事比附吕夷简,说仁宗啊,你可得警惕再一个张禹才对。另外,他还推荐“素有仁心,宽怀大度”的韩亿取代吕夷简为相。

这可真是要命的一击!吕夷简为相多年,羽翼众多,树大根深,逢迎巴结者众,不听招呼者几稀。不料自从出了个范仲淹,日子居然过不安逸了。前面的事吧,吕夷简还没怎么当回事,你一个小小谏官能怎么的,再说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不信你还有多大的气候。可打从这次从睦州回来,几件事做下来,吕夷简有点坐不住了。

先是被废的郭皇后突然暴毙,内外都传是吕夷简的宫内代理人阎文应所为。之前已有谏臣弹劾此事,均无下文。此时,正好范仲淹回到京中,他一向最担忧、最痛恨的弊病之一,就是朝臣与内侍勾结,矫旨为患,作害天下。于是即刻挺身而出,誓死追究到底。这里说“誓死”,可不是简单形容一下,他在决定面奏宋仁宗之前,已然安排了后事,对长子纯祐交代说:“吾不胜,必死之。”家事就靠你来支撑了。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那么严重,阎文应因为恶迹昭著,被贬逐岭南,并且很快就死掉了。但这事对吕夷简震动极大,他不得不认真对付这个范仲淹了。据《年谱》记载,接着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公自还朝,论事益急。宰相(指吕夷简)阴使人讽公:‘待制侍臣,非口舌任也。’公曰:‘论思正侍臣事,余敢不勉?’宰相知不可诱,乃命知开封府,欲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亦幸有其失,即罢去。”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吕夷简看到范仲淹此次还朝,更爱管“闲事”了,就暗中派人去规劝他说,你现在是侍从官,可不是谏官,管那么多事干啥。范仲淹回答说,谈论国家大事,可是每个为臣者的本分,我怎么敢失职!吕夷简看这一招不灵,再来一招,便让范仲淹去做开封府尹,首都地区的事情又多又难办,我看你还有空多嘴多舌?如果碰巧你再出个什么错,让我逮住就灭了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吕夷简这一招,看出门道者甚多。晏殊就提醒范仲淹说,吕夷简这是一石三鸟之计,一博爱才重才之名,二除却廷议对手,三取先予后夺之利。人们都替范仲淹捏着一把汗。

范仲淹可不是坐以论道、纸上谈兵的书生,是经天纬地有真才的人。这一点许多人还未曾领略到,尤其是下套者吕夷简。范仲淹知道开封府是吕夷简经营多年的地盘,所以来在开封府,先将吕门老班底全部辞退,每人发一个月薪俸,自谋生路去吧。然后重新选用官差,重开锣鼓重唱戏。这釜底抽薪头一招,就把吕夷简打蒙了。接下来,范仲淹整顿衙门作风,厉行新规新矩,尤其严禁逼供的办案恶习,力求杜绝屈打成招造成冤案冤狱。为此,他特意为大家做了一个试验。让厨下蒸出一百个馒头,交一使女看管,当面点清数目后,自己悄悄藏起一个。回头来查时,怎么数都少了一个。使女叫屈不迭。范仲淹吓唬她要以家法从事。使女怕受皮肉之苦,承认自己偷吃了那个馒头。范仲淹以此为例,示警属下。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整治,重审冤案,打掉黑恶团伙,使京华治安状况大为改观。据说坊间这样传唱说:“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不过这话文了点,倒像是作家口味。杨德堂先生在所著《范仲淹的故事》中,还讲了一段往事,说比范仲淹年轻十岁的包拯,很早就是范仲淹的铁粉儿,还请范仲淹替他破过一个“金戒指”疑案,从此以范仲淹为师。后来包拯权知开封府,明镜高悬,威名远扬,不能说没有范仲淹的一点影响。

开封府不但没能让范仲淹“挠以繁剧,使不暇他议”,反而加大了他议论朝政的分量。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直接向宋仁宗谈起迁都问题。《年谱》记载如下:

夏五月戊寅朔,公论建都事,其略谓:“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西洛,帝王之宅,绝无储备,宜以将有朝陵为名,渐营廪食。陕西有余,可运而下;东路有余,可运而上。数年之间,庶几有备。太平则居东京通济之地,以便天下;急难则居西洛险固之宅,以守中原。陛下内惟修德,使天下不闻其过;外亦设险,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长世之策也。”上尝以迁都事访诸夷简,夷简谓公迂阔,务名无实。

从后来的历史看,真正迂阔的倒是吕夷简。范仲淹是知兵者,以军事家的眼光出台进退自如、长治久安之策,是很高明的。可笑太平皇帝宋仁宗不谙玄机,让吕夷简一句忌恨、踩踏的话就轻易放弃了。

吕夷简看着范仲淹连连进招,招招非等闲,这回连要命的《百官图》都捅出来了,就再也坐不住了,岂能坐以待毙?他要为生存而战、而反击了。应该说,吕夷简还是有优势的,首先是皇上看重他,认为他是最贴心的大忠臣;其次羽翼丰满,实力雄厚。于是看准机会,他就当着仁宗的面与范仲淹展开激辩。吕夷简谙熟权术,老谋深算,善于利用君主之势取胜。这次亦然,他以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为主打论题,尤其在“荐引朋党”上放高腔让仁宗听。哪个封建帝王不对“朋党”二字过敏呀,宋仁宗再宽仁厚道,也概莫能外。他一想,对呀,这范仲淹可推荐了不少人,这些人有才有德不假,可都不像吕夷简这边的人听话呀,一个个都挺有想法,都不是那么让朕放心,万一他们串通一气这可不妙……如此一寻思,可就有了倾向性了。此时,早有准备的韩缜蹦出来了,他是吕派的代表人物,趁机煽风点火,将范仲淹所上奏议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并且提议把范仲淹所荐“朋党”名单一一列出,张挂于朝堂之上,用以惩戒所谓“越职言事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仁宗可就掂量清楚了,牺牲谁对自己的皇权更有利呢?《年谱》说:“公亦交章辩析,辞益切,遂罢黜,落职知饶州。”这会儿你“辞益切”,皇帝佬越忌讳,越反感,越怕,不把你打发得远远的才怪。

三贬范仲淹的势能极大,反弹力也就不小。宋朝的高知们还是有骨头的居多。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范仲淹“所言事在陛下母子夫妇之间,犹以合典礼,故加优奖;今坐刺讥大臣,重加谴谪。倘其言未协圣虑,在陛下听不听耳,安可以为罪乎?陛下自**以来,三逐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也。请速改前命。”皇上您觉得范公讥刺吕夷简不对心思,听不听由您,哪能就把人家处理得这么惨,恐怕不算仁政吧!请收回成命吧。听听,多硬的口气。就为这几句话,“靖遂落职,监筠州酒税”。

这就吓住人了吗?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又站出来了,他对皇上说:“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范某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况余靖素与范某分疏,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愿从降黜,以昭明宪。”皇上您听好,余靖与范仲淹平素交往并不多,还要以朋党罪收拾他,而我是范仲淹的师友,快连我一起开销吧!于是,尹洙被贬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

就这还是吓不住人。馆阁校勘欧阳修又站出来了。他搞出的动静可就大多啦!自从《百官图》事件发生,欧阳修真心佩服了范仲淹,认为这才是士林翘楚、国家脊梁,是自己理应效法的楷模。他决心要为范公抱打不平,申张正义。这天,他应约来余靖家说事,恰好座中客正满,都在议论范仲淹被贬的事,纷纷鸣不平。谏官高若讷也在座,不知何故,唯他对范仲淹不但不表同情,反而说三道四,讲了不少贬损的话。欧阳修一下火了,你高若讷什么人呀,身为谏官,自己不敢申张正义,别人做了而且正在蒙难,你却在此胡说八道,也太过低劣啦!当时人多,欧阳修隐忍未发,回家很快草就一封信,这就是著名的《与高司谏书》。传世美文,更是中国士君子一份立世明志的宣言书,值得全貌展示如下。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有胡中行先生译文如下,以方便当今读者。

欧阳修顿首再拜,禀告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了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尚未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您置身其中,单单没有突出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了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一次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凭借着不可弯曲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后,我们才认识了。您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据有这样的辩才向人显示,谁会不爱戴您呢?虽然是我,也私下认为您大概是个真君子吧?这是我自从听说您的姓名直到与您认识,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分析,然后断然肯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贬官以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头听到这些话,还怀疑您是讲着玩的。等到碰见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如今又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得到罪责,您既不能为他辨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他应当受到贬斥,这真是太可怪了。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都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虽然是圣人,也不会用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一定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稍有违反宰相以致受刑遭祸。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虽然是朝廷中的君子,也将怜悯您的无能,而不会用必须办到来要求您的。如今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掩盖自己不据理力争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从天圣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备做皇帝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疏忽。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马上为天子辨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跟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讲话。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能,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必然不肯明确地说是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遭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作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承认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是只可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的。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欺骗啊。

我恭敬地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已经去世,还被人们称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如此能听取意见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能够提意见的只有谏官了。假如您又不说话,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您在谏官那个位置上却不说话,就应该离职,不要妨害胜任谏官之职的他人。昨天安道遭到贬谪,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能够有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事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说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受到羞辱的,是您啊!

按照《春秋》的法则,对贤者要求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

欧阳修在这篇杰出的书信体议论文中,列出十四年里三存疑:一疑其文名不彰,二疑其品节不高,三疑自己的判断有误,以此破题,展开对虚伪谏官高若讷的灵魂拷问,再笔触猛一转,直击标的:“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你高若讷绝不是一个士君子,你是一个小人儒!范仲淹“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还照不出你高若讷的真面目吗?在接下来的事理对比中,两种人格与品节的高下、尊卑,道义与情感的价值评判,真实与虚假的对比取向,都层层递进,两相辉映,昭然若揭。整封信一气呵成,直陈胸臆,毫无回避矫饰,言辞之深刻,语锋之尖锐,尽显一个士君子的旷世雄风。

在这里,欧阳修是一个代表,既代表着已然被剥夺话语权的范仲淹在继续发声,更代表着当朝一批志于道者,誓将此次“小规模”“集体碰撞”行动进行到底。这一点,很快由高若讷的言行证实。

假如高若讷是一个气节高迈的君子儒,他完全可以回信与欧阳修展开交锋,辨明是非,甚至可以找上门去,进行高山与高山的直接对话,求同存异,达到共识。然而不是这样的!笔者这位山西老乡,与大多数志于禄者一个样,完全缺乏独立个性,说得不好听点,他此时就像一条在外面挨了打的狗,立即跑回去向主子诉苦求助,离了皇上他什么事都没主意了。《宋史·高若讷传》这样记载:“时范仲淹坐言事夺职知睦州,余靖、尹洙论救仲淹,相继贬斥。欧阳修乃移书责若讷曰:‘仲淹刚正,通古今,班行中无比。以非辜逐,君为谏官不能辩,犹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廷,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耶!今而后,决知足下非君子。’若讷忿,以其书奏,贬修夷陵令。未几,加直史馆,以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本是文人间的一桩笔墨官司,高若讷却“以其书奏”,向当权者出卖了同类,自己则升官晋级。史书记载简约,其实这场不同文化背景支撑的忠奸戏演得好有彩头。两位当代女学者孙晓玲和苏馨,在她们合著的《欧阳修故事》中,于此有所细述。

次日朝议,高若讷出班跪倒,向上叩头,表示自己有本上奏。……只听高若讷操着有些尖锐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范仲淹被贬职之后,臣四处察访,发现朝野对此事的看法与圣上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因此,臣不敢进言营救范仲淹。但欧阳修写信诋毁臣,说仲淹平生刚直,博古通今,是朝中无与伦比的人物;责备臣不为范仲淹辩护,还有脸说自己是谏官,真是不知羞耻。他还说,如今陛下跟宰相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贤人,作为谏官臣不能不说话。

“臣认为,贤者是治国的栋梁。如果陛下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之,臣应该进言;如果宰相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驱逐之,臣也应该争辩。但臣认为,范仲淹过去因为论事切直得到朝廷重用,如今又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自取其辱,怎么能说是无辜呢?如果收回对范仲淹的贬官旨意,反倒坐实了陛下因为朝臣忤逆己意而贬逐贤臣的罪过,害处更大。还请陛下下令,让有司衙门好好教育一下欧阳修,不要让他妖言惑众。”讲完这一番话,高若讷从衣袋里掏出欧阳修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是欧阳修活到三十岁、从政五年来听过的最恶毒阴险的诡辩。高若讷偷梁换柱,把欧阳修对自己的谴责转嫁为对仁宗和宰相吕夷简的指责。千错万错,都是范仲淹的错。谁为范仲淹说话,谁就是指责仁宗和宰相,就是跟天子过不去。好恶毒的一招,此言一出,再没有人敢为范仲淹进言。

其实,这一“转嫁”招数,以及把私人信件当作致人死地的“铁证”交上去,恶毒是恶毒,但一点不奇怪。帝王文化本来就是由帝王们和小人儒们共同创造并维护的,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能经得住士君子文化的可怕碰撞,并战而胜之,一切恶招和诡计都可以用得上。宋代的士君子文化相对还算强势,但也常常碰撞不成,深受其害。这一次,欧阳修跟范仲淹们一样,也要倒大霉了,被贬到“鸟不拉屎”的夷陵去了。夷陵县治今已不存,成为宜昌市夷陵区了。

回到范仲淹。此次三贬出都,长亭送别的人儿,可就寥然无几了。但恶势凶凶之下,还是有毫无畏惧者在,王质便是一个。王质比范仲淹小十二岁,时年三十六岁,任集贤校理,青云直上的空间还大得很,但他显然志不在禄。史料记载道:“时治朋党方急,士大夫畏宰相,多不敢为仲淹送行。质为集贤校理,毅然‘载酒往饯’。质又独留语数夕。或以诮质,质曰:‘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矣’。”要知道,“载酒往饯”的王质,此时还病着,是“扶病载酒而来”,他认真地说:“范君此行,尤为光耀!”范仲淹则开玩笑地答道:“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下次如再送我,请备一只整羊,以为祭品吧!”据说,第二天,有跟踪的人警告王质说,你昨日的一言一行,可都记录在案,你消停吧!王质听了,毫不为意,还是那句话:“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也。”能追随范仲淹这样的贤者,成为他的**,是我的无上荣幸,知道不?

饶州在鄱阳湖畔。范仲淹从开封走水路到此,至少要经过十几个州。据说除扬州外,一路再无长官出面接待范仲淹。宽松如宋朝,帝王文化嚣张的时节,居然也这般唬人呢。

八年三遭贬:河中府近半年,睦州、苏州近两年,饶州、润州、越州近五年,贬官生涯十占**,安居京城的日子加起来也就一年多点。怪不得笔者在开封城里打听甜水巷苦竹居范宅,老开封们一问三不知呢。按寻常说,一个人荣调中央机关工作,安家于京都繁华之地,多难得的机遇!就该分外珍惜,乖乖地给皇家听差做事,熬出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为家庭、家族不断赚取财富与荣耀,从此成为帝都名门,累代簪缨世胄……人生在世,你还要怎么着。可范仲淹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生追求,国之不兴,兴家何为?进京只为国事谋,国事蹉跎,拼尽全力尚且于事无补,哪有心思和工夫经营小家?此时,笔者忽然明白过来,你就是找到甜水巷苦竹居,又会有多大收获?你得去那贬官生涯里追访范仲淹,三贬之间,必有无穷故事。

那么,从河中到越州,六七年间,范仲淹是怎么度过三贬生涯的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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