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的世界，那是重庆在下十一月的雨。

林琅和同学们一起站在烟雨蒙蒙中，那是新修好的烈士墓的大广场上。广播里在嘶声裂肺地喊着些什么，噢，是了，这是“11？7”烈士殉难10周年纪念期间，在排队参观了烈士遗物展览后，全员站在广场上听校长演讲，站到腿软，头发润湿。想起刚才看到那些烈士留下的遗物，再想到老师之前讲的烈士事迹，那些拷打和虐待的刑罚，林琅只觉得天地间一片苍茫的血色，迟迟不能消散。

上班时间的工厂家属区里，没有劳动力和孩子们的这个小城，空荡如废墟，只有个把老人坐在门口不动，宛如木门框的一部分。挺着个大肚子的林琳站在窗口，看着远处的嘉陵江，阴雨中，连小渔船都不出现，只有苍茫一片冷雨连着天和江。

雨一直下到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在夜雨中出现了，打着一把黑伞，极瘦宛若骑士。让一家人都目瞪口呆的是，他是来向林琳提亲的。林琅心中，一种既高兴又失望，混合的激动情绪让眼泪夺眶而出，好在她站在灯的阴影中，再趁大家都愣着的时候，从阴影之中无声地走了出去。剩下林家三口人，继续无语地面对萧峰的陈述。

几个月不见，萧峰瘦成了一个成年男人，以前还生涩的脸庞，隆起了颧骨混杂着胡渣。他要分配了，按他的成绩和没有污点的成分，初步打听到应该是到北京。知道这一消息后，他第一反应是要和林琳结婚，只为了带她离开重庆。

不接受就会遭天打雷劈的好意。忍了很久，林大容还是问，萧峰是否告知自己的父母。萧峰在今夜第一次笑了，说：“林伯伯，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现在没必要告诉他们。”

婚约虽然已经定下，却并不能马上动身，要等萧峰在第二年夏天真正毕业，至少，也要等明年年初，林琳生下孩子。然而一家人就此将阴霾一扫而空，即使生活似乎越来越难了，肉票，每人每月只能领到1斤半；油票，每人每月8两。吃得建华这样长身体的小青年搜肠刮肚，小腿疼。郑清茶抱怨说，这日子真没法过，林琅则从学校听回最新消息反驳她妈：“你不懂！城里在办城市人民公社了！以后咱们可以到公共食堂去吃饭吃肉！不要钱！”郑清茶小声说：“你懂个屁！家里都没肉吃，那食堂的肉从哪里来？！”

林琳的饭量赶上林大容了，林大容在家吃得越来越少，问他，说是在食堂吃了饭脚脚儿，家里省点给林琳和肚里的娃吃。那时候食堂整的都是甄子饭，竹条做的大蒸笼甄子，架大铁锅上，甄子上铺一层纱布，米就全部到在上面。每次打完饭，纱布上还会粘着一些米饭，就被称为饭脚脚儿。

即使在家吃饭，林大容也很少夹菜。若是哪天炒了菜，他会在老婆把菜铲到锅里以后，撒两把盐在还带点油星星的锅里，再丢几颗干花椒，一点干辣椒渣，碾碎，用余热一阵混炒，那炒出来的干作料，直接蘸到白饭里，真是极其好味，又香。煮面的时候，放这种盐来代替酱油和麻油，碗里少面多水，面煮得精道，一小卷在汤水里分外利索，吃起来鲜淡可口，回味悠长。

回到学校的萧峰，和刘大海在学校食堂吃饭，大小伙子两个，饭盅里没什么肉，都是南瓜，被食堂大师傅炒得像屎一样的颜色和状态，吃得刘大海骂骂咧咧的。萧峰抬头看他一眼，说：“骂着吃更好吃一些哦？”

刘大海无语。突然说：“我说你小子最近，到是突然变了很多。”

萧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刘大海：“觉得你成熟了很多。哎呀别逼我说这种话。就是觉得你成熟了些。”

“那是变好还是变不好？”

“挺好的。就是有时衬托得我很年轻。”刘大海嘻嘻哈哈。

萧峰其实也觉得自己变了，内心似乎少了更多热火朝天的红色，多了笃定坦然的蓝色。是因为做了那个目前人生当中最大的决定吧。似乎此生就是为了鼓起勇气来做这个决定的。人的心一旦有了勇敢，似乎更容易淡然地活在这个让萧峰有些开始迷茫的世界上了。读书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理想化，到了大学，一半进入成人世界的萧峰才开始发现，这世界其实非常诡异。

而且越来越诡异。

作为又红又专的典型，萧峰和教师的关系相当好的，所以他才会自己的分配意向刚出来的时候就得到小道消息。他对其他人都不太关系，到是很想知道一下刘大海的分配方向，却一直没听到任何消息。直到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辅导员找到萧峰，说是晚上有些材料需要整理，第二天就要交，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让萧峰晚上到系办公室去帮忙。

夜里，辅导员抬头笑着说：“小萧，你来了啊。来，这边是整理好了的，都放入档案夹了。这边就是还要整理的，第一叠是大学这几年的学习成绩档案、第二叠是政治表现档案，这边这些，是个别人的一些补充档案。我们要整理到每人一套。明儿就要交上去了。你先来坐着整理，我去解个手。”

萧峰坐下开始机械的工作，昏暗灯光下看到办公桌上都是四四方方的同学资料，一个个鲜红的章或者签字，证明上面那些一段段文字、数据的真实性。萧峰有种错觉，这是生死薄，这办公室，是阎王爷家判官的工作场所。一笔笔，一行行，你做过什么，做得怎样，你来自哪里，你和谁有关系，你以后可能会去哪里，都在这里集中了。浓缩的人生啊，被cao纵的红线，萧峰突然起了些鸡皮疙瘩。

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刘大海的，这小子成绩不错，政治上也算上进，虽然家庭出身是城市小资产阶级，但应该影响不大。萧峰翻开看补充档案那一叠，有些什么人的，骤然就在不多的资料中，翻到了刘大海的名字。文字只有一页，盖着刺眼的章。

第一段是引用的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对于反动派和反动阶级的反动行为，决不施仁政。”

第二段是一段资料文字，“刘大海，其生父亲为反动四川美丰银行经理XXX，于解放后抱养给刘XX一家。该人现就读于重庆XX大学，学习和表现一般，其恶意隐瞒家庭历史，需要提高警惕。”

人生的高潮来临时从不会有通知，就一再迭起了。

听闻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萧峰在求学生涯中，一直积极上进，思想更是比许多同学先进。亦鄙视过那些落后阶级出身的同学，对自己的出身由衷地有一种纯良而闪亮的骄傲感。然而，这一切理想主义的分类方式，放在自己真正喜爱和爱惜的人身上，就完全失效了。

想到被摧毁的林琳。想到刘大海的前途一片险恶。萧峰只觉得一阵怒意燃烧。而最可怕的事情是，他不知道这股怒火该往谁的身上烧。他甚至不知道这一页险恶之极的资料证明，到底出自何人之手。这是个可怕的陷阱，等着刘大海跳进去，而他竟然连是谁挖的都不知道。真是玄妙又可怕的世界啊。

这无法找到指向的怒火让萧峰感到眩晕，而在急促的心跳之中，他听到夜里空旷的走廊上传来了辅导员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萧峰将这一页红彤彤的证明折起来，放在自己的衣兜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