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它啊……还爱着你呢。

心底的某处, 似乎从这句话被说出来后便开始有了动摇。

无法拒绝的、犹如罂粟一般令人上瘾的话——他……还被篮球爱着吗？篮球之神并没有抛弃他吗？

浅仓琉空找不到答案。

只是当他再度撑着那虚伪讨巧的笑容在微眠姬物语接待客人时, 心底那种从未消失过的不屑和轻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烦躁和厌恶。

出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烦躁和厌恶。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份工作。只是在命运选择粉碎他的梦想时, 他便随波逐流，淡然接受了。如今, 却因为那一句话而躁动，因为那青天白日下少年们的笑容, 进球时的击掌, 获胜时的欢呼而躁动了。

一直被尘封的回忆扉页，被青峰大辉一手撕开。于是渴望化作河流，绵绵不绝地从回忆之匣里流淌而出, 无法控制, 无法摆脱。

沉睡已久，久到自己以为自己都忘记了的渴望, 被唤醒了。

这对浅仓琉空来说是件糟糕的事情, 也是无法面对的事情。已经认定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篮球的他，无法立刻接受自己心中那微妙的转变。

从微眠姬物语回到家中，浅仓琉空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休憩。

一闭上眼，那一天青峰大辉和品川庆一等人打篮球的画面便在眼前浮现。

——[篮球它啊……还爱着你呢。]耳边, 仿佛也回荡着青峰大辉那句冲击性极强的话语。

不得已，浅仓琉空睁开眼，盯着天花板, 难得地发起呆。呆坐在沙发上许久，觉着有些无趣，他起身走回房中，却在路过浅仓杏子的房门时，看见那掩起、露出一条缝隙的门。

视线透过缝隙，看见浅仓杏子伏在桌子上的背影。

浅仓琉空推门走了进去，放轻了脚步，没有惊醒杏子。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是因为青峰大辉。

那时候她似乎因为喜欢上青峰大辉，整天在一个黑色牛皮本子上唰唰唰地写着些什么东西。那时候他也如现在这样进房，她趴着睡觉，手下压着的便是那本他一点都不陌生的黑色牛皮本。

但一切都是只是那时候，现在的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

过去是过不去的篱障，未来则是去不到的未知。他们的命运……早在当年就注定了的……

浅仓琉空嗤笑着命运弄人，却在看清杏子所趴着的桌子上的东西时，冷笑凝结在了嘴角。

那张书桌上，正摆放着一张奖状，一张被撕裂成无数残片却又一片一片拼凑起来的奖状，一张是隶属于他的奖状，一张成为点燃他梦想火焰契机的奖状。

无法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拼凑这张奖状。

无法知道她花了多少时间去捡那些掉了满地的残片。

无法知道她是怀着什么心态去做这件看起来蠢不可及的事情。

如果是从前的他，只会觉得这是浅仓杏子应该做的，她欠他的，又或者觉得她无聊之极，愚蠢可笑，过去的事情对他来说早就是如地底泥般卑贱不值的存在，但是现在的他……突然没有办法去否定这个过去。

篮球还爱着他，篮球还没有放弃他，篮球不会歧视任何一个喜欢他的人。

她遇见青峰大辉，那个让他讨厌厌恶的打篮球的人——被荣耀和掌声的光环包围的人。

他所谓的哲学和见地，明明是愚蠢好笑的，却……这般打动人心。

无法抗拒，因为……他的确曾经那么地喜欢着篮球。

浅仓琉空在无意识中，竟然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杏子的头发——那种抚触，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才有的温柔。

当他意识过来时，如同触碰到蔷薇的毒刺，火速地收回了手，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入侵了他的身体，侵蚀着他原本的心意。

一点一点的改变，逐渐累积，从量变开始直到将来某天的质变——他，无法再对自己说没有看见这些改变。

有的东西，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

大约在那之后的一星期，发生了那件事情。

浅仓琉空见到一些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

自从察觉了自己的心意有所动摇后，他便每日都去桐皇学园接浅仓杏子回家，就像是在故意宣誓着主权，行为虽然幼稚得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却能让他安心不少。

说实话对于桐皇学园，不论从那个角度出发于之浅仓琉空皆是不好的印象，特别是……那个篮球场。

当他再一次路过那个篮球场上，仅是眼角瞥见篮球场上有少年的身影，但全然不想扭头，不想多看任何一眼。

原本浅仓琉空双目直视着前方，正打算笔直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但是……

篮球场上，突然爆出一阵整齐的男声，苍劲雄浑有力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齐声喊着——浅仓琉空。

突然被好几个人高喊名字，出于本能浅仓琉空停下了脚步望向发声的源地——篮球场。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篮球场上是个什么情况时，肩上突然一沉，一只黝黑健壮的手臂横过他的脖子，勾住他，宛如与他是多年亲密的战友一般。

“走吧。浅仓娘炮。”

什么都还不明所以的状况下，青峰大辉勾着浅仓琉空便走进了那个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的篮球场里。

今天的阳光有些温暖，一如当年的那个午后。就连天空的蔚蓝，也依旧那般清淡素雅。

浅仓琉空走进后才发现，那些喊他名字的人，竟然是跪在篮球场上的。

因为阳光照射而下的光线与他的双眼相对，他不得不抬手顶在额上，眨了眨眼，才能看清跪着的人的面容。

甫看清那些人的面容时，浅仓琉空的确傻眼了。

又是一些……令人“怀念”的“老朋友”……

跪在他正前方的，是水谷弘……那个曾经带头在这里揍了他一顿的水谷弘，旁边则是那些同他一起的同党……水谷弘的另一边，竟然是……藤木结人……当然取代他成为了队长的藤木结人……还有那些当年一心只打算撵走他支持藤木的几个队员……

浅仓琉空扭头看着青峰大辉，眼里有着疑问。

这些人，这些人……

青峰大辉露齿一笑，“别小看本大爷的交际圈。哲拜托了赤司那家伙帮忙，赤司的能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青峰说罢，放开了勾住的浅仓琉空，改成双手叉腰，一脸大爷的欠揍脸，很是傲慢地睨着那几个人，道，“喂，让你们做的事你们手脚快点！”

青峰大辉的话一说完，原本跪着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显然还是有着非常浓的不甘愿，迟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某人一直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主。看见那群人扭扭捏捏又一脸不情愿的模样，青峰大爷立刻不爽了。

但这回青峰没有冲动，反而是又勾起嘴角一笑，只是那隐隐透着阴森的笑容，让水谷弘、藤木结人一干人等看得头皮发麻。

“不做？没关系啊，老子继续踢馆……反正对付你们这些杂碎，老子还嫌太容易呢。”青峰说罢，故意做出随意的拉伸筋骨的准备活动，“不过就是热身嘛。几次都没关系，反正……你们这群家伙永远赢不了我。”

青峰说完，突然指了指浅仓琉空，“也赢不了他。”

“你说什……！”率先忍不住的是藤木结人，他才想抬头瞪青峰大辉，就被青峰大爷毫不客气的一个盖火锅直接扇了回去。

“青峰大……！”

“住嘴啦你这个三流的家伙！”青峰大辉的声音比他还大，“不要以为篮球上的胜利就算是胜利。只赢球的你们，不过就是些三流货色。球品，人品，这两个东西一样都不能少。浅仓娘炮虽然现在是个娘炮了，但是他对篮球的热爱比你们这群家伙可真实多了。”

“靠篮球打压别人来当队长？”青峰瞪向藤木结人。

“靠篮球欺负别人来报私仇？”青峰嘁了一口水谷弘。

“你们的球技再好，在老子看来，你们都只是三流的选手罢了。没有一颗热爱篮球的心，不去享受篮球带给你们的快乐，不是真正喜欢它，利用它达到你们私人的企图，你们比浅仓琉空着家伙逊了不知多少倍。”

青峰大辉说到这里，停了许久，眼神变得冷峻而骇人。

“说好的，道歉。”

没有人能够拒绝此刻的青峰大辉，没有人敢反抗此刻如魔鬼般的青峰大辉。

除却青峰大辉，想到赤司征十郎，众人更是不敢反抗。

被一波连着一波的震撼袭击侵占脑细胞的浅仓琉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见原本跪在他面前的一排人，突然双手撑地，整齐地朝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对不起！浅仓琉空！”

那整齐的节奏，低沉的声线，壮阔的场面，简直是前所未有。

那一群曾经把他踩在脚下狠狠践踏的人，如今却在他的面前，为从前的行为而赎罪着，尽管也许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青峰大辉……”浅仓琉空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这种有点迷茫有点蠢的表情。

青峰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喂，我可是用了堂堂正正的手段——用篮球把他们逐一打败才抓到这边来和你道歉的！所以这一切可都是堂堂正正的。”

青峰大辉那副好像很无所谓的口吻，浅仓琉空听进耳中，仿佛有一瞬间产生了耳鸣。

来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从他出事之后，那些恶意的、恶毒的声音一直充斥在耳边。眼前所见的，也是黑暗的、肮脏的。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青峰大辉这种性格的人，又或者说，像他浅仓琉空现在这种性格的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像青峰大辉这样的人。太过阳光，想事情直白，喜欢和讨厌从来不需要纠结，好的便是好的，不好便是不好，想要的就要争取，讨厌就放弃。和现在的他以及浅仓杏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杏子觉得青峰大辉是吸引她的光，如今，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仿佛破晓前的光，穿透那漫长的黑暗突如其来地照射进你的生命里，不会经过你的允许也不会告诉你，却是温暖得令你无法抗拒，耀眼得令人如此憧憬。

杏子的想法……和他也许是一样的。

这样简单直接的一个男人，拯救了杏子，而现在，想要来拯救他。

浅仓琉空久久没有说话，久到青峰大辉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拍，仿佛拍回了他的心神。

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淡色的眼眸里有着疯狂的恐惧。然后，他在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突然地拔足狂奔。

浅仓琉空终究是无法接受。

已经根深蒂固的那些观念，一天一天被抽离掉的感觉本就令人恐惧，让人本能抗拒，但是被连根拔起的那种感觉，当下，却只想逃避。

所以，他逃走了。

一直躲在一边偷看一切的浅仓杏子看着浅仓琉空离去的背影，双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头。

这个背影太熟悉。

这个背影……与过去那个只懂得用逃避来面对问题的自己，一模一样。

看着他，仿佛又不是他。那个逃避的人，是他，也是曾经的她。

——有着青峰大辉拯救的她是幸运的。所以也许最后，也该由她来为自己的哥哥做点什么了。

浅仓杏子追了上去。

她急匆匆跑去的身影，在青发少年儿的眼中，化成小小的黑点。

青峰大辉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灿烂一笑。

——加油啊，浅仓。

浅仓琉空失魂落魄地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恍惚地回到了家中。

杏子亦跟在他的身后整整一天。

当他回到家中时，则将自己锁进了房中。

杏子留心了下今天浅仓琉空所走过的路线，发现竟然有好多处都是浅仓琉空曾经参加过篮球赛的地方。她心中终究时是有些小欣喜的，这意味着她和青峰大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推开浅仓琉空的房门时，并没有看见他的人。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但浴室门却是虚掩着的。

记得浅仓琉空刚刚出事不久，她偶尔会看见，他独自躺在浴缸中，双眼放空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这一次……应该也是在浴室里吧？

浅仓杏子如是想着，透过浴室的门缝，果不其然看见浅仓琉空坐在浴缸之中。他开了淋浴喷头，水哗啦啦地洒着，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顺着地板的弧度流入下水道之中。浅仓琉空浸泡在浴缸里，全身湿透，也一头长发也尽数濡湿。

若说唯一有什么不同的，就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浅仓忍送他的那一颗篮球。

杏子朝着浅仓琉空一步一步走去，声音有些颤抖，“哥、哥哥……你这样……会感冒的……”

她抓起挂架上的毛巾，逐渐靠近浅仓琉空，正打算关了喷头替他裹上毛巾，浅仓琉空却猛地发出一声宛如野兽受伤般的怒吼，“滚！”

这一声吼来得突然，吓得杏子差点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毛巾也掉落，吸了地上的水流，浸/淫出湿润的痕迹。

“哥哥……你、你不要这样……”

“给我滚开！不要以为你们做那些事就有用！不要忘了……你是凶手！是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让你留在我身边也不过分吧？一个人的前途和一生换你一个人一段感情……一点也不过分吧哈哈哈哈……”

“哥哥！”杏子的语气不觉有些加重，对于总是唯唯诺诺的她来说，已经是完全超过了自己平时的强悍程度。

“快滚！我想在不想看见你……青峰大辉也是……你们两个都是蠢人！蠢人！”浅仓琉空俊俏的脸庞因为此刻的纠结而有些狰狞，唯独篮球，依旧被抱在怀中不曾放开。

“我还能打篮球？适合我的篮球方法？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不会再拥有它了……”浅仓琉空此刻宛如神经分裂一般，又一改先前的疯狂，变得平静，转而是一种喃喃自语，低头看着怀里的篮球，“它……它还要我吗……这种残破身体的我……”

篮球上的湿痕，是水，是泪？杏子不知道。

浅仓琉空低垂的头，让人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那一瞬间，看着那样的他，杏子的身体里仿佛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如果一定要为那种力量命名，她想那一定叫做勇气。

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改变，或许是因为成长。

浅仓杏子突然拿起流理台上的剪刀，小小的身子朝着浅仓琉空冲了过去，一把抓起浅仓琉空蓄了许久的长发，咔嚓一声，剪断一截。

出刀，快准狠。圆圆的小脸上，有着愤怒和坚定。

事态太过突然，浅仓琉空愣愣看着杏子将那截剪断的长发甩到了地上。

“够了！哥哥！我们都不要逃避了！你明明是喜欢篮球的！你明明就想要再打篮球不是吗？不然你不会重走自己曾经比赛过的地方，不会躺在这里，不会抱着那颗篮球不放手！”杏子的话连贯不带喘气，脸颊却因为愤怒而涨红，“留长了头发又怎么样？脱下运动服穿上和服又如何？踩着木屐忘了球鞋又算什么？就算你把自己伪装成完全和运动、和篮球搭不上边的模样，但你的心……你能骗过自己的心吗！”

杏子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哽咽了。

咸涩的泪水流满脸颊，连视线里的浅仓琉空也被模糊了。

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空，杏子跌坐在地上，低低哭泣着。

浅仓琉空泡在浴缸里，皮肤起皱到已经无法再感觉到其他不适。

他看着杏子，脑子里窜过很多零星的画面。

青峰大辉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去正视自己的心，最真实的那片心意。

他浅仓琉空的真心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心……哈哈哈哈……我的真心吗……哈哈哈哈……”

浅仓琉空突然笑了，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就哭了。

从最初狂放不羁的笑意，直到变成哀哀凄凄的啜泣声。

他抱着篮球，蜷缩在浴缸里，哭得仿佛初诞尘世的婴孩般无所顾忌，只为本能的宣泄。

杏子看着那样的他，那样无助、悲伤、脆弱的他。

她慢慢地爬向浅仓琉空，带着未干的泪。

她直起身子，将浅仓琉空拥入怀中，不管不顾那水是否会沾湿自己新置不久的好看衣裳。

她抱着他，宛如一个母亲，手一下一下地，在浅仓琉空的后背来回拍着，给予最温柔的呵护。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

怀中的人在颤抖着。

“过去了，都过去了。让我们都鼓起勇气面对新的人生吧。”

哭着哭着，却笑了。

“哥哥，哥哥……你可以的……你可以继续打篮球……就像青峰君那样，带着笑容和快乐去打篮球吧……小杏也喜欢曾经那个最爱篮球的哥哥啊……”

怀中那人的哭声，霎时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

呐。

你为什么喜欢一种东西呢？你为什么称之它为梦想呢？因为它为你带来名？带来利？

不不不，我想，因为你……享受它。

你沉溺其中，获得快乐，你喜欢这种快乐。你放不下这种享受幸福的感觉。

你称它为梦想，你因它而成长。而它，回报你无上的荣光和幸福。

“小杏。我想……也许并不是那么糟糕吧……篮球，梦想，希望，也许还是有的吧。”

“就让我再试一次吧……再去爱一次……我曾经深爱的篮球。”

浅仓琉空含泪微笑，如沐春风。

他低头，抱在胸前的篮球被往上一抬，俯首烙下一个吻，印在他这一生兜兜转转却最终都放弃不了的篮球上。

要相信，梦想的伟大。

希望，永存。挚爱，不灭。

感谢它们，在我们的青春年华里陪伴着我们一起燃烧热血的或是天真或是猖狂却在回忆起来时都会情不自禁微笑的，所谓年少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