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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两篇《灵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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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中说过,以“百官图”风波为标志的第三次碰撞,是以范仲淹为首的庙堂士君子群,与以吕夷简为首的志于禄者群的小规模集体碰撞事件,其结果,自然还是不敌帝王文化,范仲淹贬饶州,欧阳修贬夷陵,余靖贬筠州,尹洙贬郢州……其他“朋党”分子也都没什么好日子过,大家只好祭出看家本领,“进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范仲淹《访陕郊魏疏处士》),那就暂且让龙泉入鞘,古琴张弦,山水寄志,诗赋传情,而且是“诗书对周孔,琴瑟亲羲黄。君子不独乐,我朋来远方”。(范仲淹《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君子不言败,要在一种高蹈之乐中舐舔伤口,贻养元气,在相互搀扶与鼓励中打磨剑锋,造东山再起之势。

范仲淹饶州之贬,似应把徙知润州、越州也计算在内,时间上算一个连续无间的小单元,考察其诗文心胸,也真是同一个精神小空间。其间诗文作品甚多,也算他一生又一个创作高潮吧。如何领略范仲淹这一段的剑胆琴心呢?以笔者愚见,读好他的《灵乌赋》最为关键。

要读懂范仲淹的名作《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要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其人。

梅尧臣在特意写作《灵乌赋》以赠范公仲淹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状态呢?这一年他三十四岁,正在任建德县令。此前一路走来,梅尧臣活得不容易。宋真宗咸平五年(100)四月十七日,梅尧臣出生于安徽宣城县。父亲梅让,一生在乡务农。二叔梅询,字昌言,二十六岁中进士,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梅尧臣的老朋友欧阳修后来写道:尧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传说:他在村头一块长条青石板上读书写字,时间长了,竟将青石板磨得光溜溜的,后来人称“读书石”。梅尧臣原名圣俞,怎么叫成尧臣而以圣俞为字呢?原来有一年,宣城东乡有人要把那块“读书石”拉走做墓碑,乡亲们不让,说这是圣俞读书石。东乡人一听有“圣谕”,吓得即刻退去。圣俞自己也觉得这“圣谕”二字有点不妙,便改名“尧臣”,将来要做个尧王爷那样的圣明君王的贤臣。梅尧臣十二岁那年,叔叔梅询改任襄州通判,把这个富有诗才的侄儿带走,想栽培成材,科举成名。于是,梅询一路走过襄州、鄂州、苏州、陕西京兆府、怀州、池州和广德军诸地,也就把侄儿带了一路。然而,就像命中注定似的,梅尧臣科场蹉跎,屡试不第,始终没能挣得一名进士。叔叔急了,只好让侄儿走“门荫”一途。宋朝有一种“门荫制”,即一人得道,可以带挈子孙做官,官大的还可以带挈兄、弟、侄、甥,甚至诸种门客等做官。这么着,梅尧臣就补了一个太庙斋郎的缺。何谓太庙斋郎?就是人家太庙举行祭祀时,充当各种执事,是个比芝麻粒还要小的官儿,如果算作官儿的话。负名才子不能正途仕进,却当了个劳什子斋郎,这让年轻好胜的梅尧臣觉得很没面子,心灵很受伤,这块心灵隐伤甚至影响了一生的做人做事。

且说宋初诗坛上,有一个声势很冲的诗歌流派,以《西昆酬唱集》得名,故人称“西昆诗派”。代表人物有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其诗风师法晚唐李商隐的雕润密丽、音调铿锵,呈现出整饰、典丽的艺术特征。但是要从总体上看,西昆体诗的思想内容比较贫乏,与时代和社会隔绝较大,诗人很少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缺乏生活气息。梅尧臣初学写诗走的是西昆诗派路子,而且因缘际会,还成就了一门婚事。他的夫人谢氏乃谢绛(字希深)之妹,而谢绛乃西昆诗派大佬杨亿和钱惟演所最为宝爱、器重者。谢绛之父是太子宾客谢涛,也颇负才名。此时梅尧臣二十六岁,《宛陵先生年谱家世》载:“天圣五年(107),梅尧臣娶谢氏夫人,乃太子宾客涛之女,知制诰绛之妹也,年二十归于梅氏。”“宛陵先生”者,梅尧臣别称也。婚后不久,梅尧臣调任桐城主簿,掌“出纳官物、销主簿书”一类职责。两年后,再调任河南县主簿。河南县是西京洛阳的首县,当视为升级,有他的岳父谢涛正在西京任事。不久,妻兄谢绛调任河南府通判,因要近亲避嫌,调尧臣转任河阳县主簿,这样以来,光小小主簿就连任了三回。梅尧臣心里憋屈,决心再应进士试,结果还是考糊了。所幸官职没丢,于景祐三年(106)知建德县,虽说是七品芝麻官,毕竟做了主官,布衣之身跌打了三十多年之后,总算修出一点正果,入了仕宦正途,或可更上层楼也未可知,这真不容易呀,这真得珍惜呀……梅尧臣就是在这种生存状态下,着意为贬在饶州的范仲淹,奉上自己的《灵乌赋》的。现在来看他的作品《灵乌赋》。

乌之谓灵者何?噫,岂独是乌也。夫人之灵,大者贤,小者智。兽之灵,大者麟,小者驹;虫之灵,大者龙,小者龟;鸟之灵,大者凤,小者乌。贤不时而用,智给给兮为世所趍;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龙不时而见,龟七十二钻兮宁自保其坚躯。凤不时而鸣,乌兮招唾骂于邑闾。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龟自神而刳壳,驹负骏而死行,智骛能而日役,体劬劬兮丧精。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

梅尧臣在北宋当时已是成名大诗人。他的好友欧阳修称其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始终称大他五岁的梅尧臣为“诗老”;稍后点的王安石、刘敞、苏氏三父子等,均对梅尧臣褒赞有加;到了陆游,更是最为佩服,在《读宛陵先生诗》中说:“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南宋后期的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里,甚至盛赞梅尧臣为宋诗的“开山祖师”……盛名之下,谁敢言非?一旦要为尊者讳,连梅公的其他诗文都一再言好,即便有难言之隐时,也轻轻一笔带过。比如这篇《灵乌赋》究竟好不好?从来未见切评,大都像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那样简略表述:“范文正……坐贬饶州。梅圣俞时官旁郡,作《灵乌赋》以寄,公以作赋予报之。”顶多加一句好话:乃梅尧臣对范仲淹的劝慰之作。现代语言很繁琐,有人说:梅尧臣出于对朋友的一番好意,特意撰写了一篇《灵乌赋》赠之,告诫范仲淹要学人中贤,兽中麟,虫中龙,鸟中凤,该出声的时节再出声,千万别学不识时务的乌鸦,老是报凶不报吉,“招唾骂于邑闾”。最后还特别提醒说:从此管好自己的嘴巴,留着吃饭就行,和你那一帮子弟兄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唯其如此,才会活得不累啊!只有胡适先生敢说真话:“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记有胡适先生这一评价的文章,笔者在后面还要引述。至于对梅尧臣先生《灵乌赋》的艺术品格作评,笔者是门外汉,不敢置喙。若从受赠者范仲淹先生的角度看,笔者觉得梅公此赋的内容和见解,确如胡公所言:“不高明”,甚至是不高明之至!

这得先说说范仲淹与梅尧臣的既往交情。宋仁宗明道元年(10)春,四十三岁的范仲淹结束了在山西河东的一贬生涯,调往陈州任职。赴任途中经过西京洛阳,想顺便探望一下老同年、老朋友谢绛。谢绛比范仲淹小五岁,但发迹早,二十二岁就与范仲淹成了同榜进士。吃饭叙旧中,谢绛指着坐中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才俊对范仲淹介绍说,他是我的妹夫梅尧臣,你们认识一下。这就是范、梅相识之始。此时的洛阳城里,以欧阳修为首,聚集着一大批青年文人,所谓“洛下才人”集团,除梅尧臣以外,还有尹洙(字师鲁)等多人。宋人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有过这样的记载:“天圣末,欧阳文忠公文章三冠多士……为西京留守推官,府尹钱思公、通判谢希深皆当世伟人,对待优异。公与尹师鲁、梅圣俞、杨子聪、张太素、张尧夫、王几道为七友,以文章道义相切劘。率常赋诗饮酒,间以谈戏,相得尤乐。凡洛中山水园庭、塔庙佳处,莫不游览。”此时的范仲淹已然文名、政声在外,更因河中首贬这种雄壮事儿,成为欧阳修这辈年轻文人眼中的明星人物,在洛期间,或有谢绛从中联络,至少与这些粉丝们同游过一次嵩山,遂有《和人游嵩山十二题》,高古名句如:“英雄惜此地,百万曾相距。”“试问捣衣仙,何如补天女。”“天威不远人,孰起欺天意。”“惟抱夷齐心,饮之可无愧。”……这事儿有欧阳修《嵩山十二首》以为对照。青年欧阳修与范仲淹的交谊,前文书中已详细述过,后面还会再有章节叙述。至于梅尧臣与范仲淹相识后如何继续来往,有什么诗文唱和,笔者所见不多,倒是见过一首《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诗,如下:

二蛇志不同,相得榛莽里。

一蛇化为龙,一蛇化为雉。

龙飞上高衢,雉飞入深水。

为蜃自得宜,潜游江海涘。

变化虽各殊,有道固终始。

光武与严陵,其义亦云尔。

所遇在草昧,既贵不为起。

翻然归富春,曾不相助治。

至今存清芬,烜赫耀图史。

人传七里滩,昔日来钓此。

滩上水溅溅,滩下石齿齿。

其人不可见,其事清且美。

有客乘朱轮,徘徊想前轨。

著辞刻之碑,复使存厥祀。

欲以廉贪夫,又以立懦士。

千载名不亡,休哉古君子。

如此看来,梅尧臣似乎凭吊过严子陵钓台,是应范仲淹之邀还是自行游览,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总的来看,两人的交往不是很多,诗文唱和也不会多,深层次的相知也就谈不上,接下来能看得到的记载,就是范仲淹这次做了“三黜人”,谪守饶州,二人以《灵乌赋》相应和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二人过从疏密,交情深浅,在以“百官图”事件为峰值的政坛搏击中,甚至包括之前的几次政治风浪中,梅尧臣尽管身处局外,但态度是鲜明的,是站在范仲淹们一边的,对朝中那些范之政敌吕夷简们,是持厌恶、嘲讽和批判姿态的。这有他一系列的诗作为证。如《聚蚊》:

日落月复昏,飞蚊稍离隙。

聚空雷殷殷,舞庭烟幂幂。

蛛网徒尔施,螗斧讵能磔。

猛蝎亦助恶,腹毒将肆螫。

不能有两翅,索索缘暗壁。

贵人居大第,蛟绡围枕席。

嗟尔於其中,宁夸嘴如戟。

忍哉傍穷困,曾未哀癯瘠。

利吻竞相侵,饮血自求益。

蝙蝠空翱翔,何尝为屏获。

鸣蝉饱风露,亦不惭喙息。

甍甍勿久恃,会有东方白。

如《彼吟》:

断木喙虽长,不啄柏与松。

松柏本坚直,中心无蠹虫。

广庭木云美,不与松柏比。

臃肿质性虚,圬蝎招猛嘴。

主人赫然怒,我爱尔何毁。

弹射出穷山,群鸟亦相喜。

啁啾弄好音,自谓得天理。

哀哉彼禽,吻血徒为尔。

鹰不博击,狐兔纵横起。

况兹树腹怠,力去宜滨死。

如《巧妇》:

巧妇口流血,辛勤非一朝。

莠荼时补紩,风雨畏漂摇。

所托树枝弱,而嗟巢室翘。

周公诚自感,聊复赋鸱。

如《啄木二首》其一:

城头啄枯杨,城下啄枯桑。

朝啄不停咮,暮啄不充肠。

寒风正洌洌,蠹穴虫且殭。

况兹园林迥,剥剥响何长。

尤如《猛虎行》:

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

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

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

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

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

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

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

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

满野设罝网,竞以充圆方。

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

这里,范仲淹所指斥并与之作坚决斗争的吕夷简,在梅尧臣看来,已经不是小小的恶蚊,变成吃人的恶虎了。朱东润在《梅尧臣诗选》中评:“从猛虎的吃人逻辑出发,讽刺辛辣,为自古诗中所罕见。”待到此次交战有了结局,范仲淹和自己的铁哥们儿欧阳修惨遭打击、迫害,被赶出朝堂之后,梅尧臣觉得只写点寓言式的诗,已然不足以泄愤释怀了,便写了《闻欧阳永叔谪夷陵》和《闻尹师鲁谪富水》等。其《闻欧阳永叔谪夷陵》如下:

昔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

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

谪向荆蛮地,行当雾雨繁。

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

梅尧臣心里想:欧阳修是知交,啥话都好说。对范仲淹可就心态复杂多了:不说点啥吧,他是如今文坛领袖、朝廷重臣,我和欧阳修这些哥们儿还得借重于他,他再要这么不顾后果地与朝廷对着干,于他于我们都不妙呀,那不是一切都谈不上了吗?一定得说说。可怎么说呢?自己跟他也不是特别熟惯,听说老先生又是那种倔脾气,还是绕个弯儿,还来个寓言式吧,借物喻事,就《灵乌赋》吧。写着写着,诗人性情大发,也就忘了为尊者讳,连“吾今语汝,庶或汝听”这样的不客气句式都上去啦。

说梅尧臣不高明,并不在他用这句式那句式,寓言式还是直白式,不高明在于:范仲淹此时在想什么,其实梅尧臣根本没有摸清。

依笔者揣摩,此时的范仲淹,还沉浸在对“百官图”事件的深深反思之中。比起前两次的“朝贺”“废后”风波,这一次关乎“吏治”的斗争太重要了。从青年范仲淹的《奏上时务书》《上执政书》,到后来的“庆历新政”,改革吏治一直是他的首要关注和奋斗的目标。但自从他进入朝堂之后,发现吏治之腐败,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让人深感震惊、痛心和失望。这些身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员们,谁不是从小饱读圣贤书,绝大多数人都是万里挑一,经过层层科考选拔出来的文人尖子,什么不懂呀!为什么一事当前,就不谨守事君之道呢?就不“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呢?就丢掉“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谏”“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的古训呢?即便做不到“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也该做个直言之士,绝不为一己之私去“逊言逊行”,这就很难做到吗?就说你吕夷简,身为辅臣,怎么就不学学贤相吕蒙正呢,他可是你的老祖宗呀!还有这个高若讷,你身为谏官,怎么可以如此下作地打压、坑害欧阳修呢,朝中有他们这样一批青年俊秀,这可是国家与百姓的宝贵财富,你忘了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当朝还有古风犹存的士君子吗?仅仅把我范仲淹贬到饶州,就吓得没几个人敢来送别,一个个像缩回脖子的寒鸦一般。①其实送别与否,我范仲淹还在乎这些个世俗小节吗?不是的,由此显现出来的士风萎靡,不知高风亮节为何,让我实在痛心啊!再说说这个仁宗皇帝,也算我心目中一位贤明君王,您是懂得尧舜之道的呀,“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不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然则忠臣骨鲠而易疏,佞臣柔顺而易亲。柔顺似忠,多为美言;骨鲠似彊,多所直谏。美言者得进,则佞人满朝;直谏者见疏,则忠臣避世。二者进退,何以辨之?但日闻美言,则知佞人未去,此国家之忧也;日闻直谏,则知忠臣左右,此国家之可喜也。”(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怎么一让吕夷简们围住,开口闭口“朋党”长‘朋党“短,您就跟着犯糊涂呢?②就比如此次政争,是非很清楚,您怎么能放纵坏人整好人呢?这样下去,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我们大宋向何处去?真让为臣我伤心、担心,想不通,更不服气呀……正在饶州贬所满心失望、怨愤、担忧,尤其是不服气,加上李夫人刚刚仙逝,自己老病新犯,心里五味杂陈的时节,有人却巴巴儿地指点他说:你老兄别这样好不好,是你这“乌鸦”路走得不对,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你得换一种活法,你得扔掉什么三代之风,你得学会明哲保身,沉默是金,难得糊涂呀!……可以想想,这个人高明吗?说轻点这叫根本不理解范仲淹,说重点这叫老大不识趣,没事自个儿找抽。多亏范仲淹沉稳厚重,涵养极深,知道朋友也是为自己好,只能以赋应赋,一来不失交友之道,二来嘛,也是更为重要的,则要借赋言志,向满天下重申自己的崇高理念和伟大抱负,以及不改初衷、永不言败的坚忍不拔。唯其如此,才会有范仲淹所作的境界高广、博大雄奇的《灵乌赋》。他在赋前有小记曰:“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斤不我伐,弹不我仆。母之鞠兮孔艰,主之仁兮则安。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眷庭柯兮,欲去君而盘桓。思报之意,厥声或异。警于未形,恐于未炽。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主恩或忘,我怀靡臧。虽死而告,为凶之防。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天听甚逊,人言曷病。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

笔者用白话略其大意如下:劈头就是梅尧臣及其不解胸怀者问:“你呀你呀怎么回事?长着翅膀不知道远走高飞,偏给主家报忧不报喜,不是自找倒霉吗?等人家灭了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范仲淹及其志于道者答:生命不易,那是天地化育,雨露滋养,叫作生命诚可贵!再说父母恩情大,君王待我们亦不薄,能有作为时,就得记着感恩,记着报答。尤其是作为人臣,为了国事与百姓福祉,就得直言敢谏,在危机成形、灾难爆发之前,提早报知才是正道。当然啦,做个先知先觉者极难,理解的说你做得很对,不理解的说你不识时务,专来搅人好事。结果往往是,你说了真话惹来横祸害自己;可不说的结局更惨,天下老百姓遭罪受难。权衡之下,还是以“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为准绳吧!为人在世一场,都能让人说你好吗?高贵如凤凰、麒麟,不也遭人诟病和伤害吗?能因此而不彰显自己的价值吗?麟伤再长,浴火重生,活着就得站直了说话,绝不为偷生苟活而保持沉默!当然,可以学学官仓鼠,养尊处优,不干好事,吃得胖乎乎的倒是活得不赖,可官仓里再也收不到民粮时,硕鼠怎么办?还可以学学荒城之狐,躲在自家一方小天地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可一旦神火神雷天谴此城,且问狡狐再往哪里跑?说来说去,还是坚信孔孟之道,养吾浩然之气,以天下为己任吧!我们忠君体国,仁义为本,追求大道古风,完全出自本性使然与修养所得,你们理解是这样,不理解也是这样,想说什么说去吧!

品一品吧,就内容、内涵、价值取向、道德高度、文品个性和气派气势论,范仲淹这一“勉(此一‘勉’字太有深意了)而和之”的《灵乌赋》,能与梅尧臣的《灵乌赋》“同归而殊途”吗?完全是殊途殊归,两种境界不同人生观、价值观。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振聋发聩,除柔祛懦,震古烁今,这是一支怎样的生命壮歌!前面提到胡适先生,他是同时具有中西方文化优势的现代士君子代表人物之一,一九五五年四月,写了一篇短文,题目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发表在台北《自由中国》第十二卷第七期。这里以全篇推出,可成永志。

几年前,有人问我,美国开国前期争自由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原文是PatricHenry在一七七五年的“给我自由,否则给我死”“Givemeliberty,orgivemedeath”),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话,我说,我记得是有的,但一时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

我记得是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见过有这样一句话,但这几年我总没有机会去翻查《困学纪闻》。今天偶然买得一部影印元本的《困学纪闻》,昨天捡得卷十七有这一条:范文正《灵乌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儒。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时往往专指谏诤的自由,我们现在叫作言论自由。

范仲淹生在西历九**,死在一〇五二,他死了九百零三年了。他作《灵乌赋》答梅圣俞的《灵乌赋》,大概是在景祐三年(106)他同欧阳修、余靖、尹洙诸人因言事被贬谪的时期。这比亨利·柏烈的“不自由,毋宁死”的话要早七百四十年。这也可以特别记出,作为中国争自由史上的一段佳话。

梅圣俞名尧臣,生在西历一〇〇三,死在一〇六一。他的集中有《灵乌赋》,原是寄给范仲淹的,大意是劝他的朋友们不要多说话。赋中有这句子:

凤不时而鸣,

乌哑哑兮招唾骂于邑闾。

乌兮,事将乖而献忠,

人反谓尔多凶。……

胡不若凤之时鸣,

人不怪兮不惊!……

乌兮,尔可,

吾今语汝,庶或我(原作汝,似误)听。

结尔舌兮钤尔喙,

尔饮喙兮尔自遂,

同翱翔兮**子,

勿噪啼兮勿睥睨,

往来城头无尔累。

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圣俞后来不知因何事很怨恨范文正,又有《灵乌赋》,说他“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远己不称,昵己则誉。”集中又有《谕乌诗》,说:“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咸用所附己民,欲同助翱翔。”此下有一段丑诋的话,好像也是骂范文正的。这似是圣俞传记里一件疑案,前人似没有注意到。)

范仲淹作《灵乌赋》,有自序说: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因为这篇赋是中国古代哲人争自由的重要文献,所以我多摘抄几句:(胡适先生几乎引用了范仲淹《灵乌赋》之全文,前面已有,故在此略去。)

这是九百多年前一个中国政治家争取言论自由的宣言。赋中“忧于未形,恐于未炽”两句,范公在十年后(1046),在他最后被贬谪之后一年,作《岳阳楼记》,充分发挥成他最有名的一段文字:嗟夫,予当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当前此三年(104)他同韩琦、富弼同在政府的时期,宋仁宗有手诏,要他们“尽心为国家诸事建明,不得顾忌”。范仲淹有《答手诏条陈十事》,引论里说:我国家革三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这是他对所谓“庆历盛世”的警告。那十事之中,有“精贡举”一事,他说:……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皆合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才,庶可以救其不逮。或谓救弊之术无乃后时?臣谓四海尚完,朝谋而夕行,庶乎可济。安得宴然不救,并俟其乱哉。……这是在中原沦陷之前八十三年提出的警告。这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忧于未形,恐于未炽”;这就是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

中国式的“不自由,毋宁死”,领先西贤七百四十年,这是范仲淹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也就是中国士君子文化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而今千年过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依然具有无穷的生命张力与现实意义,尤其在中国,君不见,“结尔舌兮钤尔喙”的犬儒懦夫还有多少啊!

胡适先生提到范、梅后事,有《谕乌》《灵乌后赋》之类,二人关系由疏远而演变至反目,结局很僵。虽为他们的“私事”,但极有探讨价值。

据查:范仲淹在饶州时,还邀请梅尧臣同游过庐山。酒席上,梅尧臣即兴作《河豚》诗,有“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扬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之句,足见那时二人的关系尚可。何时恶化的呢,以至于梅尧臣作恶诗相向?难道就因为后来范仲淹再度出山,身为边帅却无视梅尧臣积极从军的意愿?或者重掌大权后未曾关照怀才不遇的梅尧臣?这确如胡适先生所说,算“一件疑案”。笔者向无释疑才具,况千年史案乎!这里只想从范仲淹与李觏的交往历史,反观一下范梅之疑。

其实,范仲淹贬饶州,李觏千里奔波求教,留一段“一字师”佳话等等,笔者在前文书中已有记述,此处要别开生面。李觏字泰伯,比梅尧臣小七岁,也算同辈文人。他与梅尧臣相似的是,也是从小聪颖,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成人,也是文场运蹇,屡试不第。不同的是,梅尧臣有一个好叔叔,使他得“门荫”之利,在基层官场打拼消磨许多年。李觏可就苦多了,他在后来的《上孙寺丞书》中回忆说:“觏,邑外草莱之民也,落魄不肖。生年二十三,身不被一命之宠,家不藏担石之谷。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人之言,撰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余力读孙吴书,学耕战法,以备朝廷犬马驱指。肤寒热,腹饥渴,颠倒而不变。”这倒也好,使青年李觏在艰难忧患和刻苦研读中,砥励意志,拓展胸怀,在民间草野中呼吸自由空气,提纯人生追求,其志已不在庠序之间,而在“康国济民”之境了。这一点,让人很容易想起范仲淹的“澧泉苦读”和“南都求学”来。

李觏的交友之道是:“古之所谓知己者,信其道也,非徒利其身也。不然何山之深而不可庐,何水之广而不可渔?著书传道,求闻于后世,不犹愈于碌碌食众人之食乎?”(《上富舍人书》)本于此道,青年李觏早把范仲淹视为自己的至尊师友了,“百官图”事件发生前后,他就在京都汴梁城里备考,想去拜访范仲淹却找不到机会,“卒无所遇,彷徨而归”。等到范仲淹落难饶州,朝野大都“缩颈”之时,他觉得机会来了,这才风尘仆仆赶奔过去,拜师求教,范仲淹长李觏二十岁,遂订忘年之交。在饶州相聚其间,“一字师”之外,李觏必定要向自己服膺并信赖的范老师尽倾所学所思,经济、吏制、朋党、教育、边务……无所不谈,估计范仲淹后来主持庆历新政时,他特上《庆历民言》三十篇,便梗概于此次饶州长谈中。在《庆历民言》中,李觏把“开讳”作为改革前提,开讳就是打破禁忌,广开言路,言论自由,“闻死而愠,则医不敢斥其疾;言亡而怒,则臣不能争其失。疾不治则死,或非命;失不改则亡,或非数。”只有先行“开讳”,这才谈得上《富国策》《强兵策》《安民策》……关于“康国济民”的文章,《庆历民言》和上述三策之外,他还写有《周礼致太平论》《潜书》《礼论》《平土书》等。

李觏的思想极有锋芒,直言风格亚赛范仲淹。“康国济民”是他全部思想的核心部分:“天生斯民矣,能为民立君,而不能为君养民。立君者,天也;养民者,君也。非天命之私一人,为亿万人也。民之所归,天之所右也;民之所去,天之所左也,天命不易哉!民心可畏哉!是故古先哲王皆孳孳焉,以安民为务也。”(《李觏集》卷十八)基于此:“生民病伤,四海冤叫。汤武之为臣,不得以其斧钺私于桀纣”,富国强兵,兴利图霸的目的是在安民、济民,而不在于尊君。李觏文思深沉,文笔犀利,不拘成见,比如他以“孔子之言满天地,孔子之道未尝行”之语,辛辣地讥讽那些以孔孟之徒自命,实则貌袭仁义而学无足用的俗儒。他大声疾呼:“救弊之术,莫大乎通变”“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则自天佑之,言无不利矣。”儒家贵义而贱利,李觏则批判这一传统思想,公开倡言:“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 ��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喜儒以此。

孟子谓‘何必言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李觏集》卷二十九)他在《富国策》中开篇即把讲求财利放在富国的首要位置。他说:“愚窃观儒者之论,鲜不贵义而贱利,其言非道德教化则不出诸口矣。然《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是则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礼以是举,政以是成,爱以是立,威以是行。舍是而克为治者,未之有也。是故贤圣之君,经济之士,必先富其国焉。”(《李觏集》卷十六)在李觏看来,礼、政、爱、威是建立在“财用”的物质基础上,只有讲财利、先富国,才能有所成功。他所倡导的这种新义利观,在“正其谊而不谋其利,明其道而不计其功”的宋朝思想界显得特立独行。出身于社会下层的李觏,对社会问题独具洞察力,社会矛盾的核心原因何在?他说:“法制不立,土田不均,富者日长,贫者日削,虽有耒耜,谷不得而食也。”(《李觏集》卷十九)“自阡陌之制行,兼并之祸起,贫者欲耕而无地,富者有地而或乏人。野夫有作惰游,况邑居乎!沃壤犹为芜秽,况瘠土乎!饥馑所以不支,贡赋所以日削。”(《李觏集》卷六)那么,想要解决贫富不均,缓和阶级矛盾,其根本办法是变革土地占有制度,为此,李觏反复论证平土均田、抑制土地兼并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平土之法”是自古以来的“王政”之始,并将成周时代的井田制看作解决土地问题的基本方案。李觏尤其关注“三农”问题:“古人有言曰:‘谷甚贱则伤农,贵则伤末。’谓农常粜而末常籴也,此一切之论也。愚以为贱则伤农,贵亦伤农。贱则利末,贵亦利末也。”

为什么谷价贵贱都伤农呢?由于“具服器”、“营昏丧”、缴纳赋税、偿还借贷等急需现金,纷纷大量出售谷物,“粜者既多,其价不得不贱。贱则贾人乘势而罔之”,“故曰:敛时多贱,贱则伤农而利末也。”新谷出售后,农民储备的粮食不够,便又不得不向市场购买,购买者一多,粮价“不得不贵,贵则贾人乘势而闭之”,“故曰种时多贵,贵亦伤农而利末也。”(《李觏集》卷十六)从而超越了前人对谷物价格与农业生产关系的认识,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难怪古人评李觏文章是“言言药石,字字规戒”“虽在畎亩,忠赤不能自己”。难怪今人胡适先生称“李觏是北宋的一个伟大思想家。他的大胆,他的见识,他的条理,在北宋学者之中,几乎没有一个对手!……他是江西学派的一个极重要的代表,是王安石的先导,是两宋哲学的一个开山大师”。也难怪范仲淹对这位忘年小友心怀敬重,称其为“奇士”而念念不忘,饶州之后迁润州,即修书请李觏去执教:“今润州初建郡学,可能屈节教授?”能得到范仲淹的亲笔邀书,多大的荣幸?再有事也要应约。可李觏正忙于撰写《潜书》,不愿分心。这让范仲淹更为佩服,再迁越州后,估计那书也该写完了,就再次修书请李觏赴浙,其书有云“此中佳山水,府学中有三十余人,缺讲贯与监郡诸官,议无如请先生之来,必不奉误……请一来讲说,因以图之,诚众望也”。这一次李觏如约而来,二人再次欢聚洽然。不久,范仲淹因边事紧急调回中枢任职,李觏并无他求,欣欣然返回故里,继续兴学育人,著书立说,那真是“志不在庠序”也!

还有更值得拍案叫好的一笔呢。范仲淹以副宰相之身搞庆历新政时,不是收到过李觏的《庆历民言》三十篇吗?其时还附有一封《寄上范参政书》,信中非但没有半点仰尊之意,反而大发苛责之论,开头就是“喜忧论”:“窃闻明公归自塞垣,参与朝政……忧喜交战。喜者何?谓冀明公立天下之功。忧者何?谓恐明公失天下之名。”为什么呢?李觏接着是“危言耸听”一大段话:“若曰患更张之难,以因循为便,扬汤止沸,日甚一日,则士林称颂不复得如司谏、待制时矣。此所谓恐明公失天下之名也。嗟乎!当今天下可试言之欤!儒生之论,但恨不及王道耳,而不知霸也、强国也,岂易可及哉?管子之相齐桓公,是霸也。外攘戎狄,内尊京师,较之于今何如?商鞅之相秦孝公,是强国也。明法术耕战,国以富而民以强,较之于今何如?是天子有帝王之质而天下无强国之资,为忠为贤可不深计?”其大意略谓:你如今主持改革大政,确有“更张之难”,万不可知难而退,因循守旧,扬汤止沸,走了过场,真这样,你当年做司谏和待制时赚得的天下英名可就丢失了。齐桓秦孝称霸天下,那是霸道强国,非王道正途,可不敢再听信管子、商鞅那一套了。这一点不客气的口气,似与梅尧臣那“吾今语汝”(我现在告诉你)的架势颇类,但结果却大相径庭。范仲淹不仅不生气,反而向仁宗皇帝连上两道奏折,力荐李觏出来做官。有一道奏议是连同胡瑗一起保荐的,前文书中已经引用,这里再看另一道奏折:

臣伏见建昌郡草泽李觏,十余年前曾撰《明堂图》并序一首,大约言周家之制,见于《月令》及《考工记》《大戴礼》,而三家之说少异,古今惑之。觏能研精其书,会同大义,按而视之,可以制作。臣于去年十一月录进前人所业十卷,其《明堂图序》为一卷,必在两制看详。今朝廷行此大礼,千载一时,何斯人学古之心上契圣作。臣今再录其《图》并《序》上进,伏望特赐圣览,于朝廷讨论之际,庶有所补。仍乞详臣前奏,殊加天奖,以劝儒林。取进止。六月日。

结果呢,正如前文书中交代过的,李觏终于大器晚成,四十岁那年由范仲淹荐为太学助教,后升直讲,所以后世遂有“李直讲”之名。以布衣起家,以庙堂归宿,这样一个古人眼中还算比较完满的人生结局,肯定是李觏始料未及的。查一下范仲淹文集,他一生诚心力荐的人物,见于文字的多达数十人,却独未见保举梅尧臣的奏状。难怪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记载:“……及公(范仲淹)秉政,圣俞久困,意公必援己,而漠然无意,所荐乃孙明复、李泰伯。圣俞有违言,遂作《灵乌后赋》以责之,略云:‘我昔闵汝之忠,作赋吊汝。今主人误丰尔食,安尔巢,而尔不复啄叛臣之目,伺贼垒之去,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意以其西帅无成功。世颇以圣俞为隘。”梅尧臣在此有点不打自招:我原先为你作《灵乌赋》是要搞交换的,结果你让我什么都没捞着,你太不够意思啦!我这样的“鸿鹄”你不亲近,胡瑗、李觏那样的“燕雀”你却看得金贵,我不骂你几句能行吗?

有今人评说这桩公案,作如是说:梅尧臣的经历很有代表性。他诗写得极好,连皇宫里也有很多他的粉丝,经常送给他宫内的佳酿。可是这位著名诗人却生活困顿,而且一生都郁郁寡欢,因为在科举制度方面,他是个失败者,一辈子没尝过考试成功的滋味,一直到五十岁,同龄人都当宰相了,才被赐了个同进士出身。在那个时代,当不上像样的官,就不能活得像个人,所以在和那些高级文人朋友们交往时,他的很多行为就显得有点吊诡。除了对范仲淹老大不客气,对同代挚友欧阳修也不惜伤害。欧阳修应该算得上是梅尧臣的“贵人”了,主持科举考试时,把他梅尧臣也带上当考官。

欧阳修曾写过一首诗:“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孟穷苦累累,韩富浩穰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这是在夸奖梅尧臣,说韩愈和孟郊两个,在文采上其实旗鼓相当,但是人生境遇却大相径庭,孟郊一辈子穷困潦倒,韩愈则富贵逼人,孟郊死了之后,贾岛并没有得到他的衣钵,现在是梅尧臣继承了孟郊的风骨。可是对这个夸奖,梅尧臣并不认账,他向苏辙发牢骚说:“永叔(欧阳修字永叔)自己要做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却想要强行指派我当孟郊!”没有明着责难,可不满的情绪呼之欲出——差点就要骂娘了,我梅某人难道就应该受穷么!或许,在和朋友们交往中,梅尧臣表现出了一些小心眼和过激行为,但是这种敏感,正是来自于他内心最隐秘的暗伤——一个诗人,没有像样的科举出身,也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在朋友圈里始终位于下层,怎么着也不开心。

笔者以为,梅尧臣虽有性格上的缺陷,仍不失为一位大诗家,作诗整整三十年,留下一部六十卷《宛陵先生文集》,约二千九百首诗歌、散文和赋,还不包括集外墨宝。笔者想特别强调的是:不论你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作家、诗人、画家或者什么家,首先你得是一条文化好汉,一条用士君子文化武装起来的刚强铁汉;否则,这“伟大”二字必定成色不足。

前面说了,范仲淹此次谪守地包括饶州、润州、越州三处,处处都留有这位被隐逸者的诗文歌赋,组合起来又是一部“琴心”交响曲,如果把《灵乌赋》看作主旋律,那么它理应还有副部主题、和声、变奏……不可或缺,并且也应该是非常美妙的,非常值得一同欣赏的。先粗略列出一个清单如下:

《饶州谢上表》

《庐山瀑布》

《题芝山院》

《同年魏介之会上作》

《滕公夫人刁氏墓志铭》

《瀑布》

《升上人碧云轩》

《秋香亭赋》

《和谢希深学士见寄》

《依韵酬黄灏秀才》

《鄱阳酬泉州曹使君见寄》

《赠钟道士》

《郡斋即事》

《赠茅山张道士》

《江城对月》

《润州谢上表》

《移丹阳郡先游茅山》

《京口即事》

《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

《西湖筵上赠胡侍郎》

《过余杭白塔寺》

《与李泰伯书》

《与胡安定屯田书》

《刻唐祖先墓志于贺监祠堂序》

《诸暨道中》

《越上闻子规》

《兵部侍郎胡公墓志铭》

《赠兵部尚书田公墓志铭》

《题翠峰院》

《清白堂记》

《祭胡侍郎文》

《祭蔡侍郎文》

如果说,范仲淹的睦州诗文,总体透出一种潇洒之美的话,那么之后形成的饶州诗文,在历经“百官图”风雨和“缩颈”世态后,潇洒之上多了一层刚烈之美。或许可以这样表述,范仲淹一生诗文的总体风格,就是刚烈中见潇洒,潇洒中见刚烈。剑胆刚烈,体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豪迈无畏,气吞山河,坚定不移,虽死无悔;同时又琴心潇洒,早从《易》中识破天机,彻悟人生,云水襟怀,超凡脱俗,清风明月,从容安适。这一种诗魂文魄,在《灵乌赋》之外的饶、润、越诗文中,同样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便在别人写来很单纯轻灵的山水田园诗,范笔也要为其注入刚烈与潇洒,造出一个“迥与众流殊,发源高更孤”的独特境界。《饶州谢上表》中的“有犯无隐,惟上则知;许国忘家,亦臣自信”。《和谢希深学士见寄》中的“谁怜多出处,自省有本末。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回头谏诤路,尚愿无壅遏”。《郡斋即事》中的“三出专城鬓似丝,斋中潇洒胜禅师。近疏歌酒缘多病,不负云山赖有诗。半雨黄花秋赏健,一江明月夜归迟。世间荣辱何须道,塞上衰翁也自知”。《依韵酬黄灏秀才》中的“再贬鄱川信不才,子规相爱劝归来。客心但感江山助,天意难期日月回。白雪孤琴弥冷淡,浮云双阙自崔嵬”。《赠钟道士》中的“人间无复动机心,挂了儒冠岁已深。唯有诗家风味在,一坛松月伴秋吟”。《酬叶道卿学士见寄》中的“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可负万乘主,甘为三黜人。岂量尧舜心,如日照孤臣。薄责落善地,雅尚过朝伦。……拙可存吾朴,静可逸吾神”。《瀑布》中的“迥与众流殊,发源高更孤。下山犹直在,到海得清无?”《题芝山院》中的“云飞过江去,花落入城来。得食鸦朝聚,闻经虎夜回”。《升上人碧云轩》中的“澄宵半床月,淡晓数峰云。……只应虚静处,所得自兰芳”。《移丹阳郡先游茅山作》中的“竭节事君三黜后,收心奉道五旬初”。《赠茅山张道士》中的“有客平生爱白云,无端半老尚红尘”。《同年魏介之会上作》中的“心存阙下还忧畏,身在樽前且笑歌。”《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中的“风波岂不恶,忠信天所扶。相见乃大笑,命歌倒金壶。……功名若在天,何必心区区?莫竞贵高路,休防馋疾夫。孔子作旅人,孟轲号迂儒。吾辈不饮洒,笑杀高阳徒”。《润州谢上表》中的“臣……徒竭诚而报国,弗钳口以安身。……重烦上听,再贬远方。削天阁之班资,夺神州之寄任。重江险恶,尽室颠危,人皆为之寒心,臣独安于苦节。萧望之口陈灾异,盖无负于本朝;公子牟身处江湖,徒不忘于魏阙。……敢不长怀霜洁,至效葵倾。进则持坚正之方,冒雷霆而不变;退则守恬虚之趣,沦草泽以忘忧”。特别在《清白堂记》中,《易》中求道,寓意弥深:“观夫大《易》之象,初则井道未通,泥而不食,弗治也;终则井道大成,收而勿幕,有功也。其斯之谓乎?又曰“《井》德之地”,盖言所守不迁矣。“《井》以辨义”,盖言所施不私矣。圣人画《井》之象,以明君子之道焉。予爱其清白而有德义,为官师之规,因署其堂曰清白堂。又构亭于其侧,曰清白亭。庶几居斯堂,登斯亭,而无忝其名哉!”……

其实,“三黜人”范仲淹在饶、润、越三州四年多时间里,最能与其《灵乌赋》境界相呼应、相匹配的,除上列嘉言之外,还有众多懿行印证。诸如兴建饶州新州学,修建城北庆明堂,至今留有范公柏、海棠树,和以头名进士彭汝砺为代表的饶州学风文脉。据后人推想,润州府学也是范仲淹在此作“迁客”时兴建的。越州任上最能传颂的义举,莫过于救助户曹孙居中遗属还乡了,这在《序章》中已有记述。

回到本章开头所说范公平生功业,睦州、饶州、邓州。关于邓州功业,当在庆历新政之后,那就后面再补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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