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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征(第一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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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月燕凶,名坚铎。

危星不可造高楼,自遭刑吊见血光。

三年孩儿遭水厄,后生出外不还乡。

埋葬若还逢此日,周年百日卧高床。

三年五载一悲伤,开门放水到官堂。

此日出生之人希望可达成,但中途多挫折。

北方玄武第五宿,名危月燕,三星对峙,一主二副成羽翼妆,主星引领头向东北,左接虚日鼠,右应室火猪,二副羽翼相剪,与西北斗牛二宿遥相呼应。

危月燕的三星三边稳定牢固,如燕子每年的冬去春来,在北天偏东处常居不殆。但凡三星位置偏移,则如燕子春久不归,必有危机。

危月燕,是先生参破二十八宿之后的第一个关于死亡的准确预言。当时,莫邪的二弟莫干出行久久未归,莫邪的娘来找先生预言,那一天天气晴好,繁星满天。先生通过新鲜掌握的二十八宿星空变幻图来预言,预言的结果是,莫干于三天前死于上游的一场洪水。

后来,他们去上游的支流找到莫干的尸体,他是被二脚突然开闸放下的大水冲击出了主河道,搁浅在一处河滩上,活活**。

但无疑,那次开闸放水是造成他死亡的直接原因。

事实上,在莫邪的娘来找他之前,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莫干的结局。

在越来越多掌握了星图的奥秘之后,他特别对生命的诞生与死亡有一种最直接的强烈的预知。

他成功地预言了小玉和阿夕的诞生,尽管那时候阿药还远在鄱阳湖附近。

但毕竟,新的生命的诞生太少了,更多需要面对的都是死亡。

他预言了小布父亲愬的死亡,预言了小布母亲望的死亡,预言了十方的妻子灵儿的死亡,预言了十方的儿子小南的死亡,预言了千山母亲的死亡,预言了哑巴女月如的死亡,预言了阿昕的父亲阿荣的死亡,预言了哨子一家的惨死……

忽然间他对预言充满了恐惧,自从星图被参破,预言被死亡填满,逐渐被浸湿得阴冷、邪恶、无情。那种参破天地奥秘的神奇感觉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一阵阴寒的噩梦。血腥而残忍的死亡在他的眼前上演,一幕一幕永无终止。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地狱的勾魂使者,总是第一个看到死别,却偏偏无能为力。

他试过在死亡的预言浮现时第一时间告知当事人,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在预言感知的开始,他并不能准确地看清当事人是谁,第一时间浮现的总是死亡事件的本身。当他能看清当事人的时候,再去告知,这个告知的过程中间往往惨状已经发生了,他由一个预言者变成了送信者,一个专管递送噩耗的送信者。这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没有人喜欢他。所有人都开始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到来通常标志着噩耗的突然降临。

他带来的那些名字,在父母心中,都曾是世上最美的名字。即使收到噩耗以后,还会有很多父母常常呼唤这些亲儿的名字好多年,直到老死还在喃喃地叨念。

渐渐的,人们开始躲着他,惧怕他,讨厌他,他们不再叫他先生,他们改称他为,鬼谷子。

他对自己也是憎恨不已,但是起初他认为这种状况是可以改观的,只要他能够再次改善星图,使预言的提前时间放长,让他有充足的告知当事人的时间,那么有关星图的神奇的预言将继续在豚族中间发挥强大的无可替代的作用。

是的,他认为这种状况可以改变,于是更加卖力地躲在摘星洞中投入到对星图的改进之中。

他从没想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归根到底,预言的本质就是一种信息传递。可他不这么认为,他偏认为预言是一种能改变历史和现实的超能力,他坚信通过提前预言时间能够改变事件发生的轨迹。

他从没想过,预言的事情如果能够人为改变的话,那么这个预言本身就是失效的,是不准确的,而通过一个不准确的预言又怎么能够改变事物的必然规律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这个事情上,他身边的人,阿奴比他要清醒的多。随着星图预言术代替水文预言,阿奴敏锐地发现了两者的不同。她发现通过星图预言得到的几乎全是黑暗的死亡气息。随着星图的不断完善,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她的内心愈发害怕。

“不要妄图参破天界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出山时师父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似乎早已经忘了。

但是这句话在阿奴的心中出现了,她对他通过星图对死亡的不断的准确预言感到极度的不安。

她不愿再帮他完善星图,她把她的担忧告诉了他。

她劝他,“咱们还是恢复水文预言术吧。”

他当然不愿意,星图预言是他毕生的追求,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看着他面前那幅繁复的星图,越看越觉得那是个不祥之物。

她耐心劝他,说:“因为它,现在人们都开始把你当作不祥之物了,你真不觉得有问题吗?”

他不屑地笑笑说:“他们看不懂天界的奥秘,自然也看不懂预言的神奇。”

他转头问她,“难道你也看不懂吗?”

她觉得他似乎走火入魔了。她质问他:“你觉得你就能凭这个勘透天界的奥秘吗?”

他理所当然的肯定,说:“不然我让你费这么大劲帮我完善星图干什么?”

她说:“可我不知道这是条歧路。”

他坚决否认,“怎么可能是歧路?师父说,水文是人间的奥秘,星图是天界的奥秘,我正在从人间迈向天界!”

她叫道,“醒醒吧,看看你的天界的奥秘都带来了什么?那么多人家的生离死别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他说:“当然不希望,可我是个预言师,他们的死亡跟预言师有关系吗?”

她说:“也许是没关系,可是你不看见他们现在已经当你是噩耗本身了吗?”

他哼了声道:“预言师的职责所在不是逃避预言,而是延长预言的提前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豚族!”

她求他,“还是把星图丢了吧,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苦苦的哀求他,“像以前那样,水文预言,不是也挺好的吗?不是也一样神奇吗?不是也让我一下就爱上你了吗?”

他摇头,“不行。”

她哭着求他,“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叫你什么了吗?他们都叫你鬼谷子!”

他不说话。

她看出了他的决绝。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她愿意相信他有他的道理,她愿意相信他说的预言师的职责和使命是伟大而高尚的。

可是一瞥眼看到那张星图,为什么突然间变得那么陌生!

他爱她。她说的话他都爱听。可是这次,事关预言师的终极使命,他不可能屈从于她,正如他不可能屈从于所有人都改叫他为鬼谷子。

在内心里,他一直有种献身感。越是人们远离他,他越是孤立,这种献身感就越是强烈,越是崇高,让他为自己油然而生出骄傲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为了整个豚族在履行使命,尽管连他最心爱的人都开始不支持他。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直到神农溪事件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愚蠢。跟这个虚无的献身感和崇高的使命感比起来,阿奴这个身边人才是他的全部。等到失去了阿奴他才发现,这崇高的献身感让他失去了全部。

长征的队伍紧凑而有序。

在黑夜里,一只只豚划过江面,像掠过的一阵阵风。

冉香的眼睛随着征途的开始而发出了光:“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流浪,那一次我没有目的,这一次有了目的地,有了明确的目标,我现在感觉到了生命的意义。再不是四处撞食物的可怜虫,而是为了寻找更好地栖息地为了抗议叹息墙的突围,光荣而神圣。”

阿昕说:“长征以如此平静开始,但愿这是一个好兆头。”

冉香说:“前面的路那么长,哪会一直这么平静,不管怎样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有冲不过的难关。”

阿昕说:“可不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的苦,去川江享受宁静的生活那是你应得的,上天会保佑你的。”

冉香说:“你还相信上天吗?”

阿昕说:“必须得信,豚类的悲伤太多了,上天看不过去,自然会保佑我们的,豚族遭的罪太多了。”

冉香不语,阿昕说:“你小时候那么多的磨难,最后还不是挺过来了,我相信是上天的保佑。”

冉香说:“我不相信上天,她让我从小成了孤儿。可我又感激她让我遇到你,让我觉得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冰冷。”

阿昕给她说的心里热乎,说:“路上如果遇到危险,我来开路,你冲过去,不要管我,只顾往前冲,记住,突破叹息墙就是成功,不管是谁。”

冉香摇着头说:“当然不可以,要上一起上。”

阿昕说:“自然一起上,我只是觉得二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咱们,总感到会有人在途中牺牲,如果死的是我,你千万不要管,记住,我的梦想就是上溯金沙江。如果我死了,你替我到达了,替我看看金沙江的美丽,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我就死而无憾了。”

冉香只一个劲摇着头说:“不,不可以,我们一起,无论生,无论死。”

阿昕说:“冉香,不要说一起,一起只是美好的愿望,当灾难来临,生死是由不得人的。能遇见你我已经觉得此生不虚,只希望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够到达金沙江,如果你死了,我也会继续前行,而如果死的是我,你也要忍住悲伤,继续游下去,好吗?”

冉香不说话,低着头沉默许久说:“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还有姐姐、弟弟,还有即将出生的侄儿,他们都需要你的照顾。”

“尽人事,安天命”阿昕凄然一笑道,

“谁都不想死,但是这由不得我们来作主的。”

长征之初,阿夕一直紧紧跟着队伍,在第一夜的行军接近尾声东方开始放白时,阿夕游不动了,他的游动变得艰难而吃力,但是咬牙坚持着,并没有掉队太远。

阿璃问他,“阿夕游得动吗?”

阿夕说,“你看我,劲足着呢。”说着来了一个冲刺。

阿璃心里想,阿夕真有我们豚族的风范,宁死不服输。

凭着这股劲头,阿夕坚持了下来,一直到晨光乍起,江上渔船起航,豚族停下来,结束了他们第一天的行程。

第一晚,平安无事。

城子安安静静地走在一边,他在构思旅途中的诗歌,不想被打扰。

他在夜的江水波浪上一起一伏,凭浪而动,集中所有注意力构思他的作品。

哨子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用眼角的余光跟踪着他替他放哨。城子是豚族的大诗人,哨子总是羡慕不已,他相信这些诗歌会随着时间长久地流传下去,在千百年以后传颂,在鲟族之间传颂,在二脚之间传颂。这是豚族光辉一页的记录,是豚族骄傲的宣言。

为什么长征

你看那远江西挂的星辰

为什么长征

你听那柳林悠远的钟声

为什么长征

你抚那满脸沧桑的风尘

二千万年的歌唱

一朝夕间的沉沦

姐,告诉我

为何我们长征

不羡慕翱翔的飞鸟

不在意自在的清风

骄傲的是我那有力的双鳍

划开长江

是死是生

为什么要长征

二脚不屑地回答

因为你们

不过是长江豚

一路上哨子都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担任着警戒与探路,天亮之后,他累坏了,倒头就睡,也不吃东西。

其他的豚们把头探出江面,在明亮的晨光里,他们看到一艘艘捕鱼船启动了,“突突”的鬼音布满了整个江面。迷魂阵、待兔网全部下到水中,前面的江变成了一条死江。

豚们避往近岸处,在岸边寻找食物,捕食小鱼,采集灰灰菜。

在二脚捕鱼船的惊动下,鱼群四散,拼命乱窜,整个大江一片混乱。

他们给哨子留了最肥美的几条鱼和一把鸭嘴草。阿昕和千山分别给阿夕和阿璃带回了食物。阿夕他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应付晚间的急行军。他们的体力不能耗在捕食上。

吃完东西后,大伙纷纷找到柳荫下、岩穴旁,隐蔽休息,等待着接下来的行程。

日落月升,新的一夜到来,鬼音逐渐散去,捕鱼船收网泊岸,豚族的行军又开始了。

按照预定计划,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两山夹峙的峡谷。队伍到达了天门山,这里已经离开扬子江摘星洞一百二十里之遥了。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着。长征的第八天,过武昌湖、黄泥湖,他们到达了石钟山。据老人们讲,在石钟山底,埋葬着豚鲟之战中牺牲的豚族战士们的尸骨。石钟山原本山底是空的,像口巨钟扣在江上。每当潮涨潮落之际,波浪拍打着空空的山底,发出铿锵的声响,故名。自从埋葬了豚族战士们的尸骨后,山下的洞穴被填满,这座山在江水的拍打下再也不会发出“咣咣”的声响了。老人们说,连山都通过噤声的方式向豚族的先烈们表达着默哀。

过石钟山,江面突然开阔,向左望去,水天茫茫,杳无边际,这便是鄱阳湖了。

这支豚族早先都生活在鄱阳湖附近,但并不生活在湖心。这里老家真正在鄱阳湖心的只有千山。

所以当队伍经过鄱阳湖休整的时候,阿璃拉着千山,开心地说:“走,带我去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呢。”

千山说:“这儿你又不是没来过,有什么稀奇的。”

阿璃说:“那不一样,你家我可从来没去过。”

千山说:“家里和这儿一样,没什么可看的。”

阿璃摇着他的手说:“可那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啊,我好想看看,看你从小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阿璃说:“我们不曾有过共同的童年,去看看你家,就当补回些童年的记忆吧。”

千山不同意,说:“你现在大着肚子呢,能多歇会好一会,怎么能老想着到处跑啊,再说了,我家在湖心深处,从这里过去还远着呢,你现在要有这个力气还不如省着待会赶路用。”

阿璃叹口气说:“好吧,听你的。”

过了会儿,她又将脸凑过来,甜甜地说:“不过呢,我很快就可以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了。”

千山一愣,看她柔软的鳍抚着圆圆的肚子,心中充满了温馨,伸出鳍去轻轻揽住她。

他想起长征之前没多久的那个夏日,早晨的天空碧蓝碧蓝的,悬挂着两片雪白的云。微风吹皱了水面,榴花开欲燃。若耶溪边的鹅卵石上青苔湿润而柔软,绿油油的藤蔓爬满小河上苍老的石桥,桥上有玲珑女二脚对着远方轻声吟唱,空气中飘荡着明谣果一般的诱人芬芳。他们携手游了好久,直到杨柳岸歪歪斜斜的小河被傍晚粉红的霞光铺满,直到星星像灯盏一般一颗一颗被天上看不见的手一一点亮,在南津关中断的天空中,星空被裁成了一条流动的河。夜风吹到身上,又凉又暖。千山记得她的感叹,“今年夏意特别酽,”她抚摸着日渐鼓起的肚子说,“可惜小千山错过了。”

他还记得她逗趣说,“以后你和儿子吵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一脸的仗义。

这有点不真实的幸福让千山欢喜的满心满肺,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怎么也看不够,感叹道:“我的妈妈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地笑的。”

千山忍不住想起多年前,在痛水症还在疯狂折磨着这个少年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难以接受的噩耗,母亲因为胃癌去世了。

就在没多久前母亲还为他捕到了一条松江鲈,看着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吞咽下去,忍不住在一旁偷偷地擦眼泪。

母亲说:“孩子,你要有个媳妇该多好啊。”

千山还笑着说:“要媳妇干嘛,有你就够了。”

他没想到当天晚上母亲就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吞咽下他亲手捕到的一尾鲢鱼。

痛彻心扉的悲伤再次诱发了他的痛水症,他哭得撕心裂肺,痛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草草埋葬了母亲,一个人离家东行。这是他第一次决定离家远行。拖着那条疼痛感还没消除的尾鳍,荒山野水之间,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黯然东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后来,在潦倒绝望的路上,在他因为饥饿一头栽倒在大梓树下的时候,他遇到了阿璃,这位命中注定的女神。

她救醒了他,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她说:“真是天意,那次在湖口你救了我,这么快就给了我报恩的机会啦?”

他睁开眼,天空阴沉沉地,像他当时阴郁的心情。阴郁的天空下,他看到了她,一张洋溢着温暖的笑脸。

他感觉她的微笑像太阳一样暖和。

她眨着水灵灵的眼睛,说:“怎么,不记得我啦?”

在她清澈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个又白又小的身影,他看见一只沾满泥水的鳍,很嫩的、青色的尾鳍。

江水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波浪。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他的视野。因为他也在走,他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他。

他“簌”地一下睁大了眼睛,贴着她的脸,审视着说,

“是你!”

后来,他们俩走到了一起。每当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总有种难以置信的不真实。

他觉得自己又丑、又瘸、又没本事,时不时还要发作一次痛水症,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跟如花似玉的阿璃在一起的呢?

他就柔声问她:“阿璃!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阿璃泯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千山向阿璃凝视半响,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

他剖心剖肺地说:“阿璃,你是照进我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阳。我愿为此付出一切。”

阿璃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真傻,只记得人家对你的好,怎么就不记得你对人家的好?”

他对她好过吗?自然好过。很多年前,当那只很嫩的、青色的、沾满泥水的尾鳍在他眼前的波浪中起伏之际,他相信自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不过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这样的残疾,谁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他救了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可是他从没以为这能让她爱上他。救她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后来当她的美貌惊醒他之后,他就在心里想着,“能让她一直记住我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她柔声问他:“傻子,当初在湖口,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差点送了命。”

他笑笑。当初的许多细节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当时在追一条花鲢,花鲢和他跑得差不多快,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追出去好远,一直追到了她遇险的地方。是的,其实是那条花鲢救了你,他心想。看到她遇险,他是毫不犹豫冲上去的,一下子把她撞开好远,然后替她重重挨了一下。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腹部血肉模糊。他在追猎的时候身上滚满了烂泥污物,现在伤口不断出血,血很多,把渣滓污物都洗干净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转过身去,一把抓紧伤口,另一只鳍压在上面护着,正从身体里涌出来的鲜血又被他压了回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她还停留在刚才千钧一发地险象中没回过神来。

等她投入他的怀中,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唯唯诺诺地说不用谢。她没有注意到他说不用谢的时候,脸色煞白。

“能够活过来真是命大,”他想,“一定是母亲在天上保佑着我呢。”

离开鄱阳湖,队伍继续顺着大江向西北进发。

他们进入了荆江段。荆江是二脚南水北调工程的中线主要取水点。南水北调导致长江径流量急剧减少,污染负荷增加,豚们和其他所有水生动物们的活动空间被大幅度限制,更加直接面对二脚主航道,无可回避。来自夺命螺旋、鬼音和无泪水的威胁成倍增长。

游出湖口不远,就在他们正前方,一队结成长龙的钢铁船队经过,汽笛一拉,一群豚小心翼翼地隐蔽,瞬时变成石像。

船队从对面开过来,鬼音隆隆,水底下的豚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直到汽笛声的回音也散失在江面上,豚们才恢复动作,各自活了过来。

十日,过赛湖,过赤湖;

十一日,过网湖;

十三日,过马口湖,过海口湖;

十五日,过赤东湖、赤西湖;

十七日,过走马湖;

十九日,过西塞山;

二十日,过梁子湖,抵云梦泽故地。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最具有神话色彩的古泽。传说中,它是当年混沌初开、天地分离之际天界唯一遗落人间的一处精气之所在。

这里生活着各式各样与人界完全不同的精灵,过着与人界完全不同的生活。

云梦泽的景致如烟似梦,来过这里的人都感觉自己经历的是一次虚无的梦幻之旅。

这是一处人间仅有的梦幻般的地方。

早期的二脚在周游过云梦古泽之后写了一本书,叫《山海经》,详细描述了泽中的各种奇闻怪物。因为书中描写的东西在其他地方很难见到,二脚们把这本书叫做志怪小说。

然而,随着二脚文明的不断发展,古老的云梦泽开始退化。在二脚族不断壮大的过程中,这片古泽不断缩小着。二脚就像蚕食桑叶一样不断蚕食着它,使得这片古泽连同它孕育的子民在痛苦中挣扎了数百年,直至最后消失。

天界遗落人间的唯一一处精灵之地,在二脚的不断围剿下,死亡了。

连同曾经生活期间的梦貘族、九色鹿族、烈火鸟族、飞鱼族、山鬼族等,全都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东洞庭豚族,是世界上曾经在古泽中生活过的仅存的一支族群。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来自于精灵之地的阿奴与长江中硕果仅存的预言师先生的相遇是一场注定了的缘分。

阿奴,当初被誉为云梦泽仙女,当整个荆江豚族惊诧于她的美丽,纷纷聚集在桃花湾围观她的舞蹈时,她对他们全都不屑一顾。

她的身上有着古豚族特有的血统,敢作敢为,敢爱敢恨。

不屑于他们世俗的求爱行为,她相信,爱情的到来只需要一眼就能够确定。

是的,只需要一眼,她看见了他。

他的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她的旋舞的身形像注入井中的水流,瞬间被吸收。她收住了姿态,浑身坍塌地站立着。

他也在第一眼的交汇中就被她牢牢吸引住了。他们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睛里面,都放出一种闪亮的星星般的光来。

先生后来对阿奴说,族里的人们都说,有一种姑娘,长着九色鹿的眼睛,全身皮肤像奶脂里调了点蜜汁,散发出异乡人身配的离香草的香味,可他们个个都懒得去寻觅这种鹿眼脂肤香草味美豚儿,就从身边拉一个姑娘,挺好,一身紧鼓鼓的肉,游来游去像头扬子鳄,就你啦,什么美豚儿不美豚儿,你就是美豚儿。所以到后来,这地方祖祖辈辈也没见过真正的美豚儿。先生对阿奴说,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传说中的美豚儿,鹿眼脂肤香草味,你就是那唯一一个可以称为美豚儿的美豚儿,就是你,跑不了了。

她看见他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他。

她妩媚妖冶的神色使他恶狠狠地吻她,她却在他吻她时轻轻叼住他的嘴唇,一切都宁静美好了。

然后她像鳗鱼一样地滑开。

他凑上前,想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浪花腾腾滚过去,立刻跟他拉开很大距离。

她说,以前,我觉得白天和黑夜,像一白一黑,两只寂静的猫,睡在我肩头,而现在,白天和黑夜都不见了,眼前只有暖洋洋的一江春水。你就是这澎湃的一江春水,是我的整个宇宙。

他拉着她的鳍说,“跟我回荆江吧。”

她说,“好。”

他说,“现在就走。”

她说,“行。”

“但是,”她提醒他,“你要记着,我是云梦泽的女儿。”

他承认,说,“那便怎样?”

她说,“云梦泽的子女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在感情上也是。”

他好奇起来,问,“感情上怎么不一样呢?”

她就拎过他的耳朵来,给他讲起那个神话般的古泽和泽中对应着天空二十八宿的二十八群岛屿,以及每群岛屿上生活的与众不同的生命。

她说,位于西部七宿之首的奎木狼岛上,世代居住的种族跟泽中的一种紫色花同样的名字叫做梦貘。梦貘族是个用情至深的族群。他们善于制作傀儡。比如你爱着一个人,她不幸离去了,那么你可以通过族中的圣器“离梦樽”来植入你的幻梦,用你的幻梦制造出一个跟你所爱的人一模一样的傀儡来。她能说能笑,能感知你的喜怒哀乐,陪伴你以解思念,与她的那个真的本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你必须用情如一,心中永怀思念,这个傀儡才会长伴身边。否则,一旦你心中存有别的念想,当情义别移之时,也就是它魂飞魄散之际。

鬼谷子当时听了一番感慨,却也没往心上去。直到后来神农溪事件之后,他才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恨自己的情义别移。他抱愧着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是的,他情义别移了,他将对她的情义移到了星图的身上。

那个时候,他对星图简直爱的发狂了,任凭那些人用仇恨甚至怨毒的眼光看他,他根本不在乎。参破预言的终极奥秘,为此他不惜一切。

最可怕的一次预言来自于神农溪。神农溪是东洞庭族的季节性猎食地,除了丰富的猎物资源,更主要的是溪流周边众多的草药吸引着他们。东洞庭族跟云梦泽中许多族群一样,有日常食用草药的习惯。云梦泽的各个岛屿湖汊之间,奇花异草多如繁星。可自从进入长江水系之后,这些草药全都找不到了。神农溪是他们寻找到的一处还能找到几种草药的地方,比如七叶一支花和紫金莲。

根据星图的昭示,神农溪采药的这支东洞庭族的队伍将遭遇灭顶之灾。

他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消息通知到东洞庭族。东洞庭族也自然知道这个阿奴看上的预言师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人们带来噩耗。

没想到的是,他带来的噩耗如此让人震惊:神农溪采药队伍全部遇难!

他们愤怒了。在决定将他赶走之前,莫邪还是带着族人火速赶往神农溪。这次采药队的首领正是他的三弟莫芊。

在二弟莫干用死亡印证了他的预言之后,莫邪可不想让剩下的这个弟弟再次成为印证预言的牺牲品。

等他们赶到神农溪的时候,发现神农溪被封了。二脚准备在这里搞旅游开发,他们封死了水道,并抽干了溪中的水,开始在溪面上建设栈道及漂流坝等设施。

一溪碧绿神农水,长江水系仅剩的长有上古草药的幽僻之地,一夜之间消失了。连同消失的包括东洞庭豚族来这里采药的八名采药豚。这是整个东洞庭族一半的人口数!

半数的族群,一夜之间,消失了!

整个东洞庭族疯了。

他们本打算让鬼谷子滚远点,可现在不想让他走了。他们围住他,怨恨的眼神聚在一起像一只只火把凑到一起炙烤着他,在他们纷纷围拢的仇恨下,鬼谷子感觉自己像只行将被洪水淹没的蚂蚁。

在莫邪,这个曾经由他靠星图第一次准确预言出的首领的带领下,他们咬着利齿像雨点般朝他扑落,整个族群的怨恨都朝他身上招呼过来,呼天抢地地恨,一轮一轮地扑噬将他击倒在地,咬得他眉开眼绽,咬得他一次一次晕死过去。

透过瞳仁上包裹着的血雾,他依稀看到阿奴挤开人群,扑到他棉在河滩的身子上,力图阻止他们动手。于是,全族的怨恨便招呼到她的身上来,这个叛徒,还向着外人!

她要是不扑上来他一点不怀疑自己就要被活活咬死。或许是终究念着自己人,他们并没有把她弄死,只是打到她血肉模糊蜷缩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也就散去了。

他挣扎着去搀扶她,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她醒来了,她说她还没死。她说话的时候带动脸上密如蛛网的伤口,他感觉她的一张脸活像一只大蜘蛛,曾经的那个大美人一点点影子都没有了。

她的尾鳍被咬残了,一瘸一拐,变成了一个朽木老太婆。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对他下手更狠,全是内伤。他被撞击得胃出血,一吃东西就要吐,一吐就是一大口血。

他们相互搀扶着挪了大半天挪到了摘星洞,两个人都瘫掉了。

这以后,她便拖着一只伤残的尾,一瘸一拐照顾他,给他寻草药止血,给他用鱼骨针灸止疼,给他弄胭脂鱼补充营养。

他躺在洞里,每天看着她拖着一条腿进进出出,就像一截木头在洞里漂来漂去。

在她精心照料下,他的伤慢慢好起来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食物喂得他都开始长骠了。而她变得更加干瘦,更像是一截枯朽的木头了。

一天,她看他可以动弹着身子自己站起来游动,他走到她的面前,想说些感激的话,感谢她拖着一只瘸尾无怨无悔地照顾他。她没心思听他表达感激之情。她指了指洞里的那副星图——这个罪魁祸首,说,

“把它毁了吧。”

他顿时愣在了那里。她跟他多次提起过这个建议,他讨厌跟她讨论这个事情。

他简简单单地回答她,“那是不可能的。”

她便诱惑他,“把它毁了,我送你一样宝贝。”

他说,“我眼里就只这一件是宝贝。”

她直着脖子盯着他,爬进爬出照料他的情份没有了,只有四个简单的字,“把它毁了!”

他的回应也是毫不妥协地四个字,“这不可能!”

她怒了。让你毁掉它毁掉它,你一直不行不行,看看吧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全族都完了!都完了!

他平静地说,“我做的事情对得起我的良心。”

她不用鳍指着,只需要扬一扬脖子,犀利的眼神像要朝他扑过去:

“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吗?”

他不惧她的犀利。转身欲走,打算结束这次对峙。

她叫住他,毋庸商量的口气说道,“你毁不毁?”

他毫不动摇地说,“不。”

她点头说:“好,你不肯动手,那我来。”

她拖着瘸尾就像星图游了过去。

他喝止她:“阿奴,你敢!”

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敢?我就敢给你看!

她化身为一头豹子,像扑击一只羚羊那样对着星图扑了上去。

他言语的喝止变得像一根蛛丝一样脆弱。

二十八宿星图,180颗星,1080条星轨,在她的不顾一切的攻击下瞬间崩溃,还原成一堆青红黑白的四色石块,像四堆惆怅的坟冢。

她真敢!这个女人她真敢!

她硬生生地在他面前将他视作生命的星图打得粉碎,还一脸的高傲。

他疯了。

急火攻心,悲愤交加,他也变成了一头豹子,他像她扑向星图那样扑向她,一口咬住了她的尾鳍。“咯嘣”一声她的尾鳍应声而断,连皮带肉耷拉在背上,像搭着一个背包。

她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尾巴被他生生咬下——被她甘心用命去换的豚,生生咬下。

那里是老伤,不久前为了救他差点给他们生生打断,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恢复过来。

她想不到他会突然绝情如斯。

她倒下了,双鳍紧紧抱着断掉的尾鳍。他到死也会记得,她那两束疼得发抖的目光。

彼时他的眼里看不到她的绝望和痛苦,他只看到他的星图,毁了。

他甩手游出了摘星洞,一路向着远处的翠螺山游去。

他也不知道要去干吗,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离那个女豚远点,远点,那个可恶的女豚。

一直游到翠螺山下,他累得直喘气。想到费劲心血布置的星象图毁于一旦,满头的汗珠一把一把地落了下来。

他躺在翠螺山下昏睡了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翠螺山上的雷声把他惊醒。他看到天上阴云滚滚,耳边雷声隆隆,要下暴雨了。

反正他不想回去,就在阴云下翻滚的大江波浪中随波逐流,像片叶子在大风大浪中晃荡。

闪电刺穿长空,把惊雷像一枚枚炸弹扔到他的耳朵边炸响,天地间满是嗡嗡地耳鸣声。

暴雨。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一颗一颗的雨滴砸落江面,把江水砸出一个一个桃子大的坑。雨滴砸在身上像冰雹砸下一样生疼。

还是回家躲雨吧。他的眼睛睁不开来,蒙着头往摘星洞赶。

在天黑下来之前,终于赶到了家。

摘星洞,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家中,悄无声息。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件最神奇的事情,神奇的足以让他甘心去死的事情。

雷声滚滚,在猛烈的雷声中,摘星洞传来了撕心裂肺地叫声:

“——阿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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