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沃恩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床上。
略显朦胧的视野虽然还无法精确成像，但因为身体相当暖和，所以他以为自己被人盖了被子。
不过，比视觉更早一步清醒的触觉，告诉他目前是置身于厨房之中。
没有铺设地毯的坚硬地板，为身体带来了阵阵痛楚。
身体之所以会有暖意，并不是因为身上盖着毯子或被子，而是来自抱在怀中的某个东西。
他勉力睁开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个被自己抱住的东西——结果就这么对上了视线。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沃恩要她在自己入睡前陪在身边，但当时是接近天亮的深夜时间，加上莉拉的年纪仍能称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沃恩完全入睡的这段期间，她也禁不住睡意进入梦乡了吧。
沃恩没有自己抱住她的记忆，估计是睡着的期间随便抓了个手边的东西。
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来看，现在时间是白天。
莉拉虽比沃恩早一步醒来，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沃恩为前提进行挣脱，结果没能从他的手里脱身。
不过，还以为她的手脚会和鸡的肋骨一样细，真没想到——
莉拉娇小的身子被收在沃恩手臂的空隙之中，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合在一起。
虽然看起来身上没什么肉，但实际接触后，他感受到了出乎预期的肉乎乎的弹力。
要是莉拉的年纪真的与沃恩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可以称得上是相当丰满了。
原本以为她才十岁出头，搞不好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一些啊。
莉拉的脸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红潮，沃恩一边盯着她瞧，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在沃恩轻轻将手抽开的瞬间，莉拉就像个弹簧般弹起身子。
“……！”
沃恩首先冒出的感想是：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丫头撤掉那张扑克脸的模样。
此时莉拉的脸上混杂着各式各样的情绪——包括一同就寝所感受到的羞耻心、昨天鼓起勇气所留下的余韵、对于自己被主人紧紧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来就是被当作“那种用途”，因而没办法对被抱住一事涌上怒意的奇怪理性，以及在心头打转的动摇之情等等。
此时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与她年纪最为相符的模样。
感觉随时都会因为昏迷而倒下的莉拉，在迷迷糊糊地对沃恩低头行礼后，便迅速地跑了出去。
结果在跑到走廊的时候传来了摔倒的声音，大概是脚滑了。
接着，她再次开门跑了回来，应该是因为忘记了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沃恩四目相交似的低垂着头，尴尬地转着眼珠，在拿到木板后便冲了出去。
结果门外头再次传来了摔倒的声响，也传来了莉拉的呻吟声。
“……唔”
虽然没成声，但还是听得到空气在喉咙深处打转的咕噜声。
由于那听起来像是忍不住痛而发出的声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轻。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沃恩在感到傻眼之余，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真是的，无所谓了。”
他像是在说口头禅似的嘀咕了一声，站起身子。
虽说一切依旧如常，但那股难以承受的重担已经烟消云散了。
因此，在重新回归到平时的日常生活后，沃恩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莉拉去教会一趟。
在看到从后门走进教会的沃恩后，欧布莱恩牧师露骨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嗨，老师。”
“怎么？若是想来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随时欢迎。”
欧布莱恩牧师的弦外之音是“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多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
对于牧师一如往常的态度，沃恩露出了苦笑。
说起来，他正是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受到教会欢迎的人，所以才刻意从后门造访。
不过，沃恩在没事先告知的状况下径自从后门造访已是家常便饭，因此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之语罢了。
“遗憾的是，我不是来忏悔的。更加遗憾的是，我最近的手头还没阔绰到能捐献教会，抱歉啊。”
“我不会因为有人捐献而感到高兴，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不捐献而出言斥责。进来吧，一直站在门口也碍事。”
欧布莱恩牧师已年过六旬，他所经历过的白云苍狗就这么化为皱纹烙印在他的脸上。
不过，要是不看这些皱纹，年轻时的他绝对会相当受到女性的欢迎，倘若真的除掉皱纹的话，就等于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欧布莱恩牧师在说话时音量不大，却意外地不会让人觉得听不清楚。
就像沃恩擅长读懂他人的情绪那般，欧布莱恩牧师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练就了这番说话的功夫。
那是在众多信徒面前宣扬神之爱的人生。
虽然妻子早他一步离世，他膝下也无子，但许多信徒和后进牧师都敬他为信仰的先贤。
“莉拉，你以前信的是什么教？踏进教会没关系吧？”
“……”
在沃恩身后亦步亦趋地进门的莉拉，没办法回话。虽说迄今都只能靠着点头或摇头来表达意思，但从今天开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写了“是”。
准确来说，上头写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里常用的单词，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对欧布莱恩来说，要掌握进门的莉拉的来历想必易如反掌。他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幸好什么都没说。
与其说他相信沃恩不是个会刻意买下奴隶加以凌虐的恶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不愿在当事人面前开口奚落沃恩的不是。
三人来到靠近教会后门的一间屋子，在看起来几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椅子对沃恩来说有点太矮，但对于莉拉来说则是有些够不着地，可以说是相当古怪的尺寸。
“你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
这话虽是对着沃恩说，但欧布莱恩的眼神却盯着莉拉看。
被藏在长长眉毛和皱纹之间的淡蓝色眼珠这么紧盯着，莉拉随即低下了头。
那眼神简直让人联想到了有森林贤者之称的猫头鹰。
就算慢慢开始能表达想法，胆小的性格依旧还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缩着身子，靠向了沃恩的方向。
“卖我一本教科书吧。”
“？”
大概是联想不到教会和教科书之间的关系，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问号符号。
沃恩耸了耸肩。
“虽然有国家建造的垃圾孤儿院，但教会也在用心打造自己的孤儿院，这位循道宗的老爷爷算是这里的院长了。”
在经历昨天夜里的那个事件后，沃恩察觉莉拉稍微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频率比以前少上许多，变得会积极做事，而且也会展露一点点情绪给沃恩看。
然而，就算莉拉变得再积极主动，关于喉咙被烧烂无法发声这点，沃恩也是无力回天。
不过，他突然想到——如果要学习写字的话，从现在开始教不就行了吗？
“我记得这里开设了周日学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对吧？只要基础教材就可以了，卖我一本。”
“……！”
莉拉慌慌张张地摇起了头。
她被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听说过来意，因此听到要买书才会吓一大跳。
实际上，虽然在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进步下，书本已经成了相当普及的存在，但依然还算是价格高昂的商品。
对于表明“没有为我花钱买那种昂贵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沃恩选择了无视。
“若只要一本的话，我送给你。”
“别送我啦，老师。孤儿院的财务状况也蛮吃紧的吧？”
“轮不到你来操心。”
“……！”
“莉拉，你打算摇头到什么时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为回报，我随便捐献一些钱吧。”
“这不是你该说出口的话。况且，以获得捐献为前提而让渡物品，是有违教义的。”
由于欧布莱恩牧师的眼神变得锐利，沃恩索性耸了耸肩略过这个话题。
这时传来了“喀喀”的细碎脚步声，在敲门声响起后，门扉被开了一条缝，只见一名娇小的女孩正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啊，是沃恩先生！欢迎你来！”
少女名为安，住在这里的孤儿院。她手中拿着拖盘，上头摆着几个倒了低浓度葡萄酒的杯子，看来是察觉有客人造访后端了饮料过来。
“好久不见了，安。你看起来挺好的。”
“真是的，老师！您该提醒我来的是沃恩先生呀！这样的话，我就会端好一点的酒过来了！”
“用这种方式区分访客的贵贱可不行啊。”
“是~对不起～不过沃恩先生居然会带朋友来，真是稀奇呢！你好呀！”
安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犹豫地走到莉拉身边握住她的双手。
莉拉看着自己被左右摇晃的双手，脸上满是困惑。
“正好，你来得可真巧，我记得这里的教材应该有很多种吧？莉拉，你跟着安，去挑一本自己喜欢的。抱歉，安，能麻烦你帮她一下吗？”
“我知道了！”
“……！”
对于安所展现的亲密姿态感到一头雾水的莉拉，就这么被拉着起身，消失在门后。
莉拉虽然投来求救的视线，但沃恩装作没看到。
安是个会照顾人的少女，要改善莉拉怕生的性格，接触年纪相仿的活泼对象应该是最快的吧。
两名少女离去后，房里只余下一片静默。
沃恩以为欧布莱恩会率先开口，因此啜了一阵子的葡萄酒，但由于一直等不到对方开口，最后沃恩索性主动掏出了一笔钱。
以购买一本书来说，那样的金额实在显得有些阔绰。
欧布莱恩看着堆在桌面上的硬币没有动手，皱起了眉头。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书的费用呀。”
欧布莱恩伸出手，只拿走了堆在最上面的两枚硬币，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问道：“说吧，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诚的信仰之心，打算遵从老师教诲过的‘莫大地获得、莫大地节约、莫大地奉献’……”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说到一半，对方就无言地把硬币山推了回来。
沃恩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凝神倾听，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管是莉拉还是安，应该都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会回来才对啊。
“我只是觉得，应该要有个藏身之处。”
“你要是出事，应该会有不少人帮你吧？”
“你的嗜好难道是明知故问吗？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
沃恩明白自己的态度软弱了下来，但就像罗尼走得突然、其他赌徒也不时传出讣报那般，沃恩总有一天也会加入他们成为入殓的一员。
夜里感受到的恐惧也许是被白天的气温融化了，如今已经离自己相当遥远了。
“对于自己迟早会死这件事，我虽然已经放弃挣扎的念头，但莉拉的状况就如你所见，而且她根本就没有朋友，为了预防哪天遭逢不测，我希望能提前告诉她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杰克是个住在拳场里的漂泊糙汉，奇斯是个职业小白脸，至于海伦娜那种天真的个性，真到了紧要关头，也很难保证她能帮上忙。
沃恩检视过自己的人脉，认为在发生状况时，最为可靠的就是这里了。
“与其担心到那种地步，不如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别明知故问啊。这里已经收养了太多的孤儿，要是再多一个人，真的有办法好好供餐吗？”
抚养一名孩子的花销绝对不低，这座教会的孤儿院所收容的街童数量早已达到上限，若是鲁莽地再多收一人，说不定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话虽如此，沃恩即便打算定时捐献援助孤儿院，以他的职业来说也实在是难以如愿。
“在我死的时候，我希望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这里，给她一口饭吃就行，在那之后就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不过我也没有寻死的念头，只是万一。”
设置窗户是要课税的。
由于存在着依照窗户数量比例收税的窗税存在，近年来的建筑物全都是没多少窗户的狭窄设计，这座教会似乎也为了减少课税，拆掉了好几扇窗。
明明还是大白天，房间里却一片昏暗，本来就被皱纹和胡须遮住脸庞的欧布莱恩，此时更像是整张脸都融入了阴影之中。
阴影使他的脸孔看起来变得比平时还要严厉几分，让沃恩怀疑刚才的那番话会不会激怒了他。
岂料，开口说话的欧布莱恩，话声里带的并非怒气，而是纳闷。
“你有点变了。”
“我又长高了吗？还是变胖了？”
“要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说‘死便死了，那之后一切都无所谓’才对。”
沃恩的玩笑话被欧布莱恩彻底忽视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师？我从以前就是个温柔的人。”
“以前的你是消极的温柔，但现在变得积极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话来说—，现在的你看起来就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无所谓啦。”
沃恩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个输不起的孩子，而这份心情也确实传达给欧布莱恩知道了。
欧布莱恩抖动着胡须，将桌上的硬币收了下来。不过就现实层面来说，教会就算收到再多钱恐怕也是不够用的。
但在沃恩看来，虽说只是买个保险，但光是能买一份心安，这笔钱就花得十分划算。
不过，那股不服气的心情却在这时折腾起自己的内心。
“别拥有太多东西。”
就像是养父在他耳边这么低喃似的。
沃恩虽然说了“无所谓”，但只靠这句话是不够的。
一想到自己隐隐有些重视起莉拉，他就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证明自己不仅没把她当成一回事，而且也觉得无所谓。
沃恩知道这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加孩子气，但还是将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细想想，的确把她留在这个教会，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只要赌博赢了多捐些钱的话，应该就不用烦恼伙食费了吧。”
“喂。”
“要是正面朝上，就让她继续留在我家，若是反面朝上，那我就让她留在老师这儿然后回家。”
在欧布莱恩制止之前，沃恩便弹起了索维林金币，“叮”的一声脆响传遍了整个空间。
但却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来是欧布莱恩伸出了手，在金币下坠到一半时出手接住。对一名老者来说，这个动作堪称是十分灵敏。
“你这小子……我真会生气的。”
“无所谓啦。”
原本语气中带有怒意的欧布莱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币后，却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为该怎么开口而烦恼了一下，最后用鼻孔长出了一口焦虑的气。
“不可试探你的神。你这种乱来的态度真让人不敢领教。”
“是是是。”
金币朝着撇着嘴的沃恩扔了过来。
在看过伊莉莎白女王的脸孔后，他再次将其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态度，买奴隶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维。”
“你什么时候改信贵格派了？（十七世纪英国创立的教派，以坚决反对蓄奴出名）”
“这和教派宗旨无关，你应该也知道，蓄奴这种风潮本就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买，奴隶也不会就此消失。”
“这和你的品行是两码事。”
“所以，我是不是该做个忏悔然后走人了？”
沃恩以叹气似的口吻这么说道。
说到底，事情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复杂，主要还是因为沃恩身为赌徒，加上他还打算继续干这一行的原因所致。
只要随意地攒些小钱，并以此为资本，做些正当的买卖，就不用为自己仓促丧命时的后事如此烦恼了。
不过，欧布莱恩绝对不会劝沃恩辞去赌徒的身份。
正因如此，沃恩才会不时造访这座教会，偶尔也会为了援助孤儿院而慷慨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