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萧破瞧着老大神色的不断变换，惴惴不安地开口唤道、
傅君扬动了动眉峰：“怎么？”
“其实——”萧破努力着斟酌着措辞，“咱们不过是一介匪盗，又不是朝廷政客，何苦对这些烦心事如此上心，自得其乐不好吗……”
一介匪盗……而已吗？
他不由一时晃了神。如果……如果时间再早一些，哪怕是在三年前，他也不会只是一介匪盗而已……
他曾经，那样憧憬过的军旅日子……
收复山河，马革裹尸。
当年本来以为，自己无外乎便是这两种结局而已。
萧破眼见着傅君扬迟迟不答，以为他生了气，忙开口道：“大哥，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只是……”
“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只是一介匪盗，而已。”傅君扬却淡淡打断了萧破的解释，“甚至，连普普通通的小百姓都算不上，山贼嘛，只是世人眼中的穷恶之人……但归根究底，你我其实都只是大燮人，只是这个国家羽翼下的一抹烟尘而已。”他眸中的光芒蓦然间黯淡了，“其实，就算我们什么都不管，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反正朝堂上有政客，军营中有兵帅，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妄论国事，对么？”
“大哥……”
“可是这个国，终究也是你我的国啊……”
“国盛，则民得安——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唯一一个还算像样的道理——阿破，你见过这个国家最初的样子吗？羸弱不堪，任人欺凌，就连那些实力远不及大燮的小部落也敢趁着兵荒马乱之际狠狠踩我们一脚……那个时候，那个人人都抬不起头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乱世啊……”
“而我，可以算得上是亲身经历过那种光明与黑暗交界的混乱时代了……那个少年皇帝死后，那个还没有来得及稳固的天下便已经如一朝奔溃的山洪，顿时便成为了一盘散沙，可以说是不战而败。那个时候，整个世界瞬间被无尽的阴霾所笼罩，哀鸿遍野路有白骨，仿佛人间炼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这山河，本不该是这样的——当年的我，就是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参了军，上了战场。”
“说来也许讽刺，当年这样语重心长告诫我的父亲却生生惨死在自己人手中，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出卖，还不等马革裹尸便没了性命……可他说过的，每一句我都不敢或忘，哪怕现在已经完全背弃了父亲要走的道路……”
萧破突然发现，大哥居然没有再自称“爷”了……
“阿破，或许这种话从我傅君扬口中说出来很可笑，但我不得不一吐为快——现在的大燮，已经和数年前的乱世不一样了！短短三年内，杀气浓郁的战云逐渐散开，大燮从一个人人都能唾上一口的病弱少年变成了可以挺直腰杆怒视对手的铁血汉子，这样的安宁之下有多少先辈葬身于此，甚至数都数不清——而其中，原本是该刻上曾经那个少年傅君扬的名字的……”
“大哥——”萧破咬了咬牙，“可您明明知道，就算这个国家真的强盛了起来，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们……您信不信，只要这个国家真正安定了下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派兵围剿我们！就算如此，咱们惊蛰也要站在朝廷那一边吗？哪怕自食其果，哪怕首身分离？大哥，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傅君扬怔了一怔，随即斩钉截铁道：“值得！”
顿了顿，他突然站起了身，遥遥望向窗外的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喃喃自语似的，加重了语气：“值得。”
萧破蓦然间便失了声。
“我曾经为了那个均田免赋的梦想舍出命去浴血杀敌过，也见过这世间许许多多的黑暗与丑恶，我当年甚至亲眼目睹了那些人是如何一步步将我爹推入万丈深渊，永不得翻身的——明明同为大燮人，他们却为了朝中可笑的政斗，为了那些蝇头小利让我父亲做了替死鬼！”
“可是阿破，我可以如当初一般因为我父亲的死而愤愤然做了逃兵，跑到这里当山贼，可以因此痛恨那些出卖了我父亲的匹夫，痛恨朝廷，痛恨那位女司丞……”
“但无论如何，这个国家——我不能不护！”
“就算我看尽了世间丑陋与愚妄，大燮——我傅君扬也一定要守！”
“阿破，我可以不信朝廷，不信大司丞风归凰，不信这个天下——但我傅君扬要信我的父亲，更要信那些和我父亲一样，为了光复大燮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前辈们！就算是立时身死，也要守下这座城！”
“就当是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心头残存的一缕温热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哥的半张脸隐隐匿在阴影之中，光点窜动一分，他脸上的黯然便会增上一分。
可他却觉得，面前的这个人才应该是醉阎王傅君扬最应该成为的模样！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不知为何，萧破竟无故想到了这句诗，隐隐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了。
自己跟随大哥这么多年，无论是以一人之力独挑千人，还是少年意气一手创立了如今足以令江湖人为之颤栗的惊蛰组织，他一向只见过大哥鲜衣怒马，睥睨纵横的模样，却从未提到过大哥创立惊蛰之前的事。
平日的大哥最讨厌的就是长篇大论酸理连篇，他似乎总是一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高声笑着，做着所有山贼匪盗最常做的恶事。
他突然咬了咬牙，旋身下拜。
傅君扬见状，大惊：“阿破，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抢步上前打算将他扶起，却被萧破一手格挡。
“你……”
“大哥，我是不是从未向您提起过——我和姐姐，也是战乱中苟且存活下来的孩子。”
“那几年，战火连绵，几乎每个州每个县都在闹饥荒，饿死了不少百姓，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父母。如果姐姐没有带我拼了命地逃了出来，估计就会变成那些饥民的口中食……”
“这些年来，我见过多少人在欲望面前奴颜媚骨，又有多少人自诩英雄豪杰却最终在权贵脚下摧眉折腰——”
“也正因如此，我从不信什么正道，什么大义！至于您口中说的什么梦想，什么热血，我也全然不懂。”
“但是大哥，我信您，也只会信您——”
“所以，既然这个国家值得您来护，那么——小弟必然当仁不让，做您的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