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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潮如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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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打满算,老船拢滩已有半月了。福林每天起来就去虾苗孵化场干活,清池子换水的苦活累活他全揽下。他是疼珍子,那老东西使唤起珍子照旧狠歹歹的。跟福林一起干活,苦扎苦累珍子也快活。很早很早,他们就双双到孵化场了。有一天早上,福林和珍子恩恩爱爱厮守一起的样子给新上班的大白鹅瞧见了。珍子有些慌。福林却满不在乎,他不怕谁从没提防过人,更不怕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他就是要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地活着,谁还敢把他开除地球吗?他本来就不算啥顾及脸面的大人物。大白鹅不敢跟福林斗嘴儿,就在老包头那里串门的时候,大白鹅阴阳怪气地给珍子话听,恨得珍子咬牙根儿,埋怨福林那夜不让她回家捉奸,她忍着。她整天都愿泡在孵化场,忙忙碌碌的,将心吊在舌尖上盼着明天的好日子。福林就揣着女人家的厚望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孵化场的事弄妥了,老包头就带福林去烟台运虾种。那天早上雾开了,海风刮得畅。白秋秋的老帆升起来的时候,老包头朝滩上送行的珍子和石锁挥手告别。“快回吧,回吧!啥时又多了情分呢!”老包头喊着。福林故意摆出淡淡漠漠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珍子在为他送行。珍子恋恋地挥着手。福林朝他笑一下,就钻进了舵楼。珍子眼圈一红一红地汪了泪,眼泪在眼眶里滚着,不淌下来,福林的身影就在她的泪眼里晶晶莹莹地颤动。老包头十分敏感地发现女人眼里有了泪,以为是被他感动的,于是他鼻子一酸,也感动起来,鼻音瓮瓮地喊:“快回吧娘两个,俺没几天就回来的。”他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老船当啷啷一阵痉挛,喷着黑烟颠离老河口,将女人扔下,将那条好长好深的老河口扔下,任其蜿蜒,任其吼唱。等到珍子和石锁小到看不见的程度,老包头方蹲在船头吸烟。天照旧阴着,呜呜溅溅的涛声,娘儿们哭似的,忧伤且悠荡,断断续续远远近近地叠着。福林叹一声,朝海里啐一口痰,骂:“狗×的,招灾呢!”

老包头迷信得很,他就怕船家胡诌白咧一些不吉利的话。他扭头骂福林:“兔崽子嘴巴痒了塞裆里,不准你说这不吉利的混账话!”他骂着也心虚了,灭了烟袋,摸出一块砖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贴在耳根一板一眼地找天气预报。福林没理老包头,一手操舵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神情十分悠闲。一路顺风顺水的,老船平平安安到了烟台。福林测灾的咒语不灵了,老包头训他几句,又换回了船家的全部自信。论闯海,福林的确不服他。老包头身体不好,早年是看大队部的,有时写些标语喊喊喇叭,分船单干了,他才闯海的。装了龙虾种,老船就马不停蹄地朝回赶。老包头精透的小算盘早打好了,他不会让福林闲一会儿。老船悠悠荡荡地驶出胶州湾的时候,福林觉得海真的不对劲儿了。平平缓缓的海面忽地涌起一片黄雾。漫漫泛泛的黄烟遮得海天惨淡丑陋,像患下黄疸病似的。老包头说:“狗×的,小黄龙又造孽啦!”福林知道黄龙吐黄雾后就卷黄龙潮的。碰上黄龙潮,渔船都纷纷拢到不远处的盐岛躲一躲。福林说:“当家的,是不是到盐岛上避避?”老包头生气地瞪福林一眼:“你他×给俺闭嘴!不敢在黄雾里行船,就甭他×吃海上饭!瞄眼黄屁就怕啦?”他有些粗暴了。福林气得胸脯子一抽一抽的,骂道:“俺他×为你着想,船是你的,这关俺卵事儿哟?”老包头不服他:“俺就驾船,俺不是傻子!”福林“呸”了一声没再回嘴。福林是闯黄龙潮的好手。他知道黄龙潮在海面上涌起的浪头并不很大,它的淫威来自海底,一股一股纵横交错没有规律的海流子吞掉渔船击断帆桅。它在渔人眼里一直是谜一样的灾难。天暗了,海浊了。冷飕飕的贼风钻来蹿去的,密密麻麻的海鸟如同被贼风击碎了的墨云惶惶地掠过海面,朝不远处的盐岛飞去。海底的轰鸣之声可闻,如铆船钉的声音一声一声从大海的腹中传来,搅乱了行船的规律。老船就在疯疯嚣叫的浪头上胡抖了。老包头脸色发青,也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想拢岛又不甘心,正犹豫间,福林面对大海放开嗓疯笑,笑出威武强悍来了。老包头觉得福林在嘲笑他。不能在福林手里栽了,往后就更管不住他了,是祸是险也得闯过去。福林又激他:“喂,咋样东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服软儿吧?”老包头咬着牙帮子说:“呸,牛的你!你别扬蹦,不给俺闯过去,俺就不给你开支!”福林说:“掉海里喂王八就别怪俺啦!落帆!”老包头摇摇晃晃移到双桅一落帆。他望一眼海流子区,吓得嘬舌头打冷子,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福林愣了一下神儿,沉下心来闯海流子了。大海在老包头眼里纯纯粹粹变成一个神秘的精灵,脚下的老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很浅地跳荡着,翻卷着。黄雾和海流子死死围困着他们,苍穹沉重地压在老船上。老包头慌了,当下腿一软。“狗×的,你快回舱里!会甩下去的!”福林咆哮似的吼。老包头眼前只有哗哗奔涌的水帘子,根本看不见舱门子。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船帮,侧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地朝舱楼子挪去。“哗”一个大浪,老船嘎嘎裂响着跌进波谷里。“福林,福林,救命啊——”老包头喊一声滚进海里。福林惊颤了一下,钻出舵楼子,寻着老包头喊声张望。他愣了一下神,环顾四周没有船,脑壳“嗖”地打了一个闪。淹死老鬼恰好给俺腾地方,珍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俺成家了。活该,老鬼,你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他幸灾乐祸地想,船身一扭,他抱紧了桅杆。老包头舞着胳膊,黑脑袋“咕嘟”一下子探出水面,没喊出一声,就又被一排大浪盖下去了。

福林震颤了一下,忽然觉得无数浪头子像藏在暗处的脸面向他发出嘲弄和蔑视的讽笑。俺福林夺你老婆也要夺得光明正大,这等夺法简直是卑鄙小人。“狗×的,俺救你。”福林喊一声,就像个灵巧的泥鳅扎行在滚滚滔滔的海里。大海就像疯了似的摇舞,福林的身子被海水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满了嗞嗞的闹响。海藻的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发痛。海流子像无数银色链条哗哗啦啦抽打着他的身体,火赤燎痛。他的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抓地刮拉着老包头。“狗×的太贪心啦,钱赚得还不够吗?水浸的鬼,该招海神报应啦!”福林心里骂着。流动的水汽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伸手触摸到一片麻麻瘩瘩的海藻,狠命一扯,碰到温乎乎蠕动的东西。是老包头,他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无力地挣扎,嘴里咕嘟嘟地灌着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老包头也毕竟是个渔人,有点水力,否则这阵儿早死翘的了。福林拼命撕拽着老包头身上的海藻,胳膊被海藻划破的一道一道的血口子让海水杀得惊惊颤颤。他十分吃力地托起老包头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老包头的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喉咙呼噜呼噜撕搅着一声音。老船被狂浪颠出老远。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凄惶地叫着,天空仍旧一派浊黄。福林也探出头长出一口气,拽着老包头游动,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福林连拉带拽地将当里当啷的老包头拖上船板,又麻溜地塞进舱子。舱里水渍渍的,老包头跌得鼻青脸肿,撩开死青的眼皮看福林一眼,就一歪头,吐出一摊腌腌臜臜的臭水和没能消化完的食物。舱里臭得熏人。福林闪闪跌跌地扑进暗处耸出一大截的舵楼子。老船一颠一颠地驶向盐岛。黄雾绕来缠去,浪头子互相挤压,打着漩儿,狂跳着,越来越急,大漩涡套着小漩涡。福林知道船在漩涡形的浪头上行进,最要紧的是要看风势浪势,万万不能让船打横儿,船一打横儿,一浪盖住就翻的。福林既勇敢又乖巧地顺风朝盐岛划出斜线。船拢到盐岛凹岬里的时候,福林水涝涝的身子像摊烂泥扑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累稀啦!”歇了一阵子,他歪着脑袋看盐岛奇形怪状的盐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这是先人留下的海盐,早已风化得铁板一块不能用了。盐岛一片浑蒙,风吹在盐垛上溅起一道道白烟。风头子经盐垛遮遮拦拦之后,吹到船上软多了。但是船身依旧像驴打蹄一跳一跳的。福林将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舱里,见老包头仍旧癞蛤蟆似的躺在舱底板上,老脸如同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干黄干黄的。福林袖着手嘿嘿地笑了。老包头知道福林嘲弄他,一生气喉咙就痒了,连连咳起来,咳嗽的声音十分难听,痰音咝咝作响,最后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你……狗×的!”福林不气不恼,笑道:“别傲,大海不尿你!差点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头闷着嘴不出声。“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实你最疼这船,又不肯在俺面前低头!你狗眼看人低!”福林说。老包头二目圆睁:“你……”他的行径被雇工窥透了,不免惶惶,两腿像发瘟的鸡一样乱蹬。

福林见他活活没了咒念,就摆出一副高高昂昂的样子气他。老包头直柞柞地傻挺着,骂道:“没大没小啦?俺是船主,你给俺做饭去!”福林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你啦!”老包头急赤白脸地瞪福林骂道:“反啦?你个没有改造好的家伙!”福林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叫道:“咱也是人啊!酒不醉心醉,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老包头第一回碰上福林这样撅他,口口声声一句话:“你胡来,俺扣除你的工钱!”福林摆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儿,没深没浅地说:“你还蒙在鼓里哪!你个不会打鸣儿的老公鸡!连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钱不给俺,怕是珍子不答应吧?”老包头的心尖子被戳痛了,虾着身子跳起来,歪歪斜斜扑向福林吼道:“你个没点灯门下的东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动她一指头,俺跟你没完!”福林抡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头的天灵盖上,“扑”一声,老包头软瘫下来。福林吼:“告诉你,咱们该打开窗子说亮话啦!回去,咱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你敢刁难珍子俺就……”老包头吓得连连退缩着:“你想怎么样?”福林说:“珍子跟你离婚,俺带她走!”老包头绝望地舞着双手,连连叫着:“不,不,不……”他嚅动着嘴巴,又仰头呵啰呵啰弄出哭声,两行老泪下来了。福林怪模怪样地瞧他一眼,很开心。老包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福林脚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给你开工钱,俺给你盖所房子,只要你放过珍子。俺老朽了,讨个女人不易哩!”福林的脑袋像触电似的麻胀起来,定定心,他闷雷似的吼一句:“俺答应过珍子,俺得对得起她!谁也不能阻挡俺们的好日子!你说不动俺,狗×的眼泪不值钱!”说完扭身走出舱子。他走路时脚片子咚咚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气。老包头怕啥有啥,战战兢兢的日子也拢不住了,就躲在舱里娘儿们似的哀哀地哭一场,声香很低很凄,十分难听。福林立在呼啦呼啦抖动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远处,更加坚定和不可逆转了。他倔倔地冲着大海吼了一句:“狗×的,日后有好戏看哪!”

他们在盐岛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老包头听天气预报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福林马上开船抢在风暴潮到来之前赶回去。福林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盐岛。他想珍子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福林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酒。他在舱楼子里耐不住通身酒热醺炙,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老包头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吧嗒有声。他的脑袋像个空坛子,老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愤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他不时瞟一眼舵楼里福林一晃一摆的脑袋,就想出个损招子将那脑壳敲碎。在海上,他还得依靠福林,一个一个念头生出又一个一个灭去。老包头自顾自说:“奶奶的,忍啦!”

福林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摆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撂挑子,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时,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竟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扑扑蹿蹿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簌簌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海面上幽幽行走,火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簌簌”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福林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音:“狗×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他作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福林慌,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福林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屁准,纯粹是大腿上号脉!”福林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福林,能拢滩吗?”福林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只有闯狗×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福林朝他吼:“落帆,快落帆!”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漩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福林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福林火了,骂一句:“老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福林喊:“快扔斧头来!”老包头扔过太平斧。福林操过太平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嗒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福林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漩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福林不论把眼睛往哪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福林也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蹶跶蹶跶地钻出舱子。他听见福林吼了。他急头横脑地叫道:“福林,停船!狗×的,逞能也不看个火候!”福林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你娘,这会儿害怕了还是人吗?”老包头又吼:“你狗×的跳下去堵口子啊!”

“呸!你能堵住?”福林骂。

“哪,咱去喊人吧!”老包头说。

“来不及啦!”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整!”

“除非砍下俺脑壳给你垫屁股!”

“你狗×的脊梁生反骨啦?”

福林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老包头知道他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福林,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福林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的有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老包头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了,他慌慌张张地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老船箭一般向豁口冲去了。

“孬种!”福林轻蔑地骂着。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福林的牙帮子咬得咯咯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沉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福林耷拉脑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压压抢险的人群。由于福林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糊糊的福林,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福林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闪闪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好长时间,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海,依旧狂得没边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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