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都市 大雪无乡 章节

红雀东南飞(3)

推荐阅读: 至尊仙道 武道战神 泛次元聊天群 仙王归来 绝顶保镖 寒门狂婿 御天武帝 史上最强大师兄 鉴宝神医 诸天祖师模拟器

老季心安理得的样子使我有些不悦,这个瘸家伙我给你差使不算还要陪上老爹。老季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我跟你爹一起出海。我说,你也出海身体吃得消吗?老季说,我给你爹接上头,非我不行,苦点累点也躲不过。我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老季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啧啧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我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老季拿大掌在脸上撸了一把。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老季说,秀子快回去求你爹备船吧,咱尽量肥水不外流。我来气儿了,冷冷地说,你这时倒牛气了,我还拿不准说来说不来呢。说完我沉着脸扭身走了。我又从酒店里买了一块刚煮熟的猪头肉,拿纸包好带回去给父亲下酒。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我头顶上飞翔,不时画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我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我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的白纸门,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父亲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家门,我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我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父亲的屋里去了。父亲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那是大姐送来的花生豆都放皮了,父亲在我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从不动灶,一盘花生豆半瓶散白酒就凑合过去了。父亲见我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上,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老闺女哩。然后就撕一块肉,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父亲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我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父亲扇风,说,爹,我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父亲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胛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我笑说,不是打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父亲瞪起眼问,啥货?我说是书,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父亲哼一声说,我不去,运书来回还不够柴油钱呢!我说能挣一千块呢。父亲摇摇头说,别听老季瞎白话,他涮你行涮你老爹来还毛嫩呢!我说老季可讲信用呢。父亲骂,十个瘸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我犟不过父亲,心里急,就有一兜火气撞头,尖声叫道,爹你好固执好废物!整天五迷三道酒缸里泡着,怨天怨地,我看就怨你自己!船闲着也是闲着,到手的钱都不挣,我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我一扭身就要走。你给我站住!父亲吼了句。他吃肉吃得高兴了,本想胡乱应个景儿,没承想我真的火了,就软下来满口央告说,倒是你有理啦,宁可我自己落不是,也去啦!不过不是看瘸子老季,是看我老闺女。我笑了,又给父亲满了一盅酒,心绪好转起来。父亲又呷了一口酒问,秀子,几时出海?别太晚枯潮来了不走船。我说老季说十点左右,我们还得等书商老赖装书呢。父亲拧屁股下炕扑啦扑啦肥大裤管说,我还是去船上边等边喝吧。我说那更好,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家门。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亮像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我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我碰到墙角一个编织得粗糙的蜘蛛网,细密的网丝黏在我的面颊上痒兮兮的。我拿手胡噜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老季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老季搞书屋以来一直写日记,他是我们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我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我悄悄走到老季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老季的后背上。老季十分专注地写着,光茬儿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花费时间边吸烟边虔敬地默想。我既好奇又木讷地看着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我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残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红雀在我的枝上筑巢。

老季实在想不出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毛了边的书来抄了两句,然后回头默念一遍,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享受的乐趣。在老季身边站久了,我时常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很可能由于他常年坐在轮椅上沤出骚疹子的味道。我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了啊不得了,老季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老季哆嗦了一下,忙用纸将那本毛了边的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我想我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本事?同时我又为老季的治学精神感动了,连说,你真好学,你就是咱雪莲湾的张海迪哩!老季乖乖露怯地说,咱能跟人家比吗?我就笑起来。我觉得老季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我夸得老季又乱了性子,津津有味地给我念他的日记。我赶紧转了话题,老季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吗?老季说,你回家的空儿那家伙就将书拉走了。我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老季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胆子大,这年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我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老季笑了,你看你哥是小肚鸡肠的人吗?我忍不住抿着嘴笑。老季又说,不过人心难测,不算人人家就把你算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我哥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我!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是我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你爹是对的。我始终理不清老季进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我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习功课呢。老季急问,秀子,你爹答应了吗?我说我爹在船上等你呢,不过他可是冲我才干的,你可别难为他。老季气色平和地说,放心吧,你爹就是我爹。我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乎,你姓季我姓米!老季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我不依不饶,说,我看你毛病都添全啦。老季没理会我的话,悄悄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秀子,晚上你多盯一会儿,阅览室和台球厅的门要锁好。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我听着心里挺舒服。啥时候老季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老季说我走了,然后就摇着轮椅朝海滩去了,摇动轮椅的声音懒散而拖沓。我站在书屋门口目送着老季,老季在暗处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只狗围着老季的轮椅溜来溜去没有声息,我眼见着老季的轮椅摇上河岸那条狗才蔫蔫儿颠开了。黑不溜秋的河岸犹如一群卧倒的老牛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挑着无数三角旗的桅杆遥遥指向夜天,小旗哗哗的抖动声老远就能听到。我默默祝愿老季和我的父亲远途平安。其实,我知道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就在我家寒食日的这天早晨,被钱惑得红了眼的父亲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我透过门缝儿看见父亲数钱的姿势很滑稽。父亲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躬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日子苦焦,这样轻轻松松赚来一千块钱的事父亲头回碰着。昨天早上书一卸完,老季就将百元面额的票子给了父亲,父亲抖抖地接过钱来竟一时呆了眼。他原本是想哄我,哪承想来了钱财,得黑天白日在海里逛荡多少天才卖回这个价钱呢?父亲让我将钱换成十元一张的票子,我不懂父亲的心思,只好将钱换了。父亲捏着厚厚的钱,悄声对我说,有活就去叫我,照这样来几回,赎回咱的醉蟹铺就有望啦!父亲欢喜了我也高兴,但有怨气,父亲心里只有他的醉蟹铺,而从没问过我考大学的事。尽管几十年弄醉蟹的日子给父亲累出好几种病,他仍旧要一门心思搞醉蟹。数完钱父亲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母亲的遗像,不由得抬起袖衫擦擦眼睛。他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我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父亲的脸说,爹,啥时去祠堂?父亲说,听你四爷招呼。我又说,爹,如果光为米青儿老太爷设下永不读书的遗训,我情愿去吃饭!为这个挨饿饿死都活该。要是敬仰怀念米企和老老太爷的治学精神和祭悼家族不幸,我饿死无憾!父亲耸起弓一样的眉毛说,不管你为啥,就是不能吃饭!你二姐一家逃外就另当别论。我支棱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我梳头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我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出一双酒窝,两排整齐细长的白牙一闪一闪。老季说我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我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我觉得跟书打交道的老季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门假势。太阳挑起一竿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这时间四爷也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四爷的脑血栓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我父亲召集族人。父亲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对我说,秀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我去召集人,过后就到。父亲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袄出去了。父亲刚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父亲。父亲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模悠悠地说,我是给秀子提亲来了。我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谋。回村几个月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我全撅回去了。我疑心提亲是对我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我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反复游移,父亲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我几句就随父亲出了院子,我望着他们陷入一种哀伤。难道我命妥协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吗?后来我自己安慰自己,别灰心,你还会成功的。提亲多了不算啥,一家女还百家问呢。我奓着手掰算掰算日子,眼下是五月中旬,一进六月门儿无论如何也要去学校突击一个月,成败在此一举。堂屋房梁上的红家雀又迭了声吵闹,欢畅而洒脱。我不愿看见红雀饱食终日偎在房梁上度日,我要看红雀飞翔的雄姿。我抓起红围巾哗哗地朝房顶张扬,红雀啾啾叫着旋儿旋儿地飞出老屋,十分快捷地钻进蓝天里去。我极畅快地尖叫了一声,许多东西都随红雀一起消失了。

我推开白纸门走进祠堂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点。祠堂里空无一人,灰色老墙仿佛摸一把就要掉土,供桌上摆着老祖留下来的龙母泥胎。香炉里三炷香已燃到梗子上了,祠堂内烟雾腾腾倒真有几分仙气呢。香烟逐渐将室内的沤腐气冲掉了,只有地上两摊粪便让人看了恶心。我赶紧拿一破木板将这两块腻味扔出去,被土堡下退潮的海水卷走了。我回到祠堂感觉它比古旧的家谱更加原始,飞跃时光的过程,我仿佛重温了一遍家族故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倾诉、索取还是在把玩一个旧日的梦,这对我的明天是凶兆还是祥兆?没别的,我十分虔诚地点燃三炷香火替代燃尽的香,暗暗祷告,先人保佑我考上大学闯天下。我慢慢将心静下来。谁知父亲一去渺然,快中午了,我也没见父亲带族人来,我算不准这里头的深浅,顶着烈日,踏着涛声,我默默地离开了祠堂,悄然躲回家里看书去了。日错午的时候我饿得发慌,就咽咽唾沫,将两腿搭在被垛上脑袋冲下看书,这样胃就好受些了,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睡得安恬。下午四点钟父亲回家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我。父亲见我睡姿就说,又出啥洋相呢?饿坏了吧?我问父亲,你们去祠堂了吗?父亲叹一声说,唉,人都不要脸了,好像是我求他们呢,下午两点多钟才凑些人去祠堂意思意思!唉,都是忘本的家伙!我踢蹬着两腿咯咯笑起来,我猜着了,真好玩儿,明年啊再过寒食日,就请族人白吃白喝,准好找人的。父亲窝着一肚子火正难受,刹那间就冷若冰霜地说,你别瞎戗戗!然后就蹶跶蹶跶走回自己屋里,传出十分陈旧的咳嗽声。我百事不想继续看书,一直看到天黑掌灯时分。

天擦黑儿,饥肠辘辘的我想溜出去买些东西吃。我刚一合上历史书,就听见老季的棋友百成倚着门口叫我。我跳下炕见百成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出啥事了。百成是结巴,说话十分吃力,秀……秀……子,老……老季住……住院啦!文……文化站还找……他有……有事,你快……快去吧。我系好袄扣子,抿抿散乱的长发,坐上百成的摩托车就朝书屋去了。那天老季出海运书回来,我就觉得老季脸黄得厉害,下眼睑浮肿发暗,散着海腥味儿的身子有气无力。父亲说老季身子骨儿太虚了在船上晕得直吐。我问过老季身体行不行,老季苦撑着身子说没问题。他太爱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我想,同时又心疼老季。百成告诉我老季今天起得特别早,说是等省市县文化系统领导检查书屋。百成说叫秀子来顶摊儿多好,老季满口拒绝了,他说我在家利用寒食日复习功课不能太分心。老季边与百成下棋边等领导。百成说老季一天没吃饭,傍天黑就晕倒了,百成招呼几个打台球的年轻人将老季送乡医院去了。对于老季一天不吃饭的消息我十分敏感。我家寒食日老季为啥跟着“寒食”呢?老季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老季呀老季,你真让我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你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我要见老季,我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灯影将书屋映得高深辉煌。

我和百成相继走进书屋。书屋的阵势使我的心扑扑跳荡起来。屋里和阅览室都坐满了人,肩扛摄像机的摄影师在阅览室为正在读书的渔人拍摄。村长拉着我的手介绍给乡文化站站长,又由文化站长将我一一介绍给文化系统的头头脑脑。我的脸颊烧得发红,明显着有些怯场,支支吾吾说不出像样儿的话来,要是老季在场跟他们捅几句思想肯定很精彩。我袖手站着不敢落座,乖顺地接受领导询问。末了,由省文化厅的郭副厅长亲手交给我一块烫金的牌匾“优秀书屋”。我接过牌匾的这一刻真的激动了,照相机的白光快捷地闪动。临走的时候,郭副厅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们为渔村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的积极贡献,继续努力办好书社,多进些爱国主义方面的书和渔民所需的科技书,代我问候季同志。我频频地点着头,心想,如果老季赶上这场面就太好了,一切荣誉理所当然归老季独享,我是什么角色呢?我心虚得渗出满脸的汗粒儿。我见人们走着去岳海酒家了,便感觉实在饿了,从书堆里翻出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泡了水,不管不顾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站在那里翻书的百成看我直笑。吃完方便面,百成催问我走不走,我坐在书垛上煞有介事地自语,得给老季带点东西。百成说水果罐头麦乳精啥的我都替你买好绑在车上啦。我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随后我叠扎了一只红纸鹤,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叠扎纸鹤的方法是我跟娘学的,娘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免灾福佑平安的。我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坐在百成的摩托车上,竟有了奔驰飞翔的快意。

刚刚输完液的老季靠着被垛写日记。我和百成进来,老季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呵呵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紫红。我坐在老季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我们成不成?老季依旧懒模怠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老毛病又犯啦。我看出老季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他的老病是坐骨神经扯落中枢神经的病,头回犯起来就将硬汉老季从拐杖搬到轮椅上了。我目光慵慵没心思笑,我说,老季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要紧?老季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我老季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我没再说啥,脸木在半空。百成瞅我一眼朝老季摆摆手知趣地走开了。望着老季我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我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叠扎的红纸鹤说,老季哥,这是我给你叠的。老季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得要命,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老妹子,我知道它的含义哩。我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老季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味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老季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老季问我晚上领导检查的情况,我说不是文化市场查书的,是给你送匾来的,领导表扬你哩。老季清醒过来,像塌过架的男人醒了血性,满意地扭歪了脸,变了声腔地自语,我老季这废人也成有用之人了?没想到,没想到哇!他扬扬手大声武气地喊,百成打瓶酒来!我说干啥?老季说,今晚咱们好生庆贺一番,我高兴啊!百成进了病房。我阻拦说,不成,病人不能喝酒。老季说,那就听秀子的!我老妹子说啥是啥。等老季稳了心,就十分详细地问我复习功课的情况和寒食日上的事。老季想了想说,秀子,百成这阵子虾池里没活儿,他多帮我弄弄书,后半月你就半天复习半天上班吧。我的眼睛总是躲闪他凶悍的目光,充满感激地说,我不落忍呢。老季抓住我的手说,老妹子你太不了解我啦,再说客套话,就是看不起我老季!然后他就沉默了,喉管里咕咚咕咚的响声我都听得到。我深情地看着他,手没动,我想他会从我的眼睛里领悟到一份情意的。老季忽然转了话题说,你最近见到翎子了吗?我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只觉得老季的脸有些怪。我说,有日子没见到她啦。老季十分痛苦地摇摇头说,唉,翎子啊翎子!我的头皮一阵麻胀,忙问,翎子她怎么啦?老季独自像背书一样说,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涉世未深哪!我急着问,你别兜圈子了,翎子到底咋啦?老季见我张皇失措的样子,立马收回话头说,没……没咋,我只是担心她呀!秀子,你别想着翎子,踏实复习,你答应我不管翎子咋样,你都要去拼搏!我点头说,我会的,不过翎子她……老季说,我只是瞎想,她的事我咋会知道呢?我心里悚然生出疑惑。

夜很黑,曲里拐弯的乡道依然能看得清楚。我和百成疾驶在海岸旁的乡道上,看见平阔的海滩在灰白里透出沉静的褐黑色,小蟹在拱泥,海鸥在安歇,红雀也钻舢板底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亮开嗓门儿唱了一首《小芳》,要让黑沉沉的旷野知道,我还醒着。快到村口时赶上电影散场,村巷行人多起来,我有心思看行人,却没有心思想自己……

老季出院后我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午时摇进虾苗孵化场的老季黄昏时都没回来。这时节捕捞旺期忙得差不多了,只有虾苗孵化场是忙碌的,老季等了几天都没见人取书来,他抱着那捆《虾苗孵化十要》的书送去了。我发现老季出院后情绪不好,话稀,脸上总是呆板的样子。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书屋顶端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古远的味道。到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我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黏黏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我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痛,翎子和金凤都不这样,我疑心自己有啥病的。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我担心老季了,心想老季可别挨浇跌碰的。我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哧溜打滑的声响。我推开门就看见水涝涝的老季跌在泥水里了。我紧着上去拉拽老季坐在轮椅上,一推,轮椅坏了推不动,我吃力地背起死沉的老季,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我将老季放在书垛上,回头将轮椅拖进来,听见扑通一声,老季一屁股蹾在地上了。我又来扶老季,老季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是我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我拿毛巾擦老季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洇湿了。我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吗?净帮倒忙。老季嘟囔,百成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我是闲人。我望着狼狈的老季叹口气说,换衣服吧!我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我将老季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我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偷情季节》等等。我十分反感地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我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我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老季跟前一摔说,你看看,你原来挣黑钱呢!我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老季被我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我重复说,你贩黄书!老季抓起几本一看,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他奶奶,准是老赖干的。我问他,你真不知道?老季说,我老季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找你爹拉书。我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我父亲来书屋卸书,临走老赖叮嘱我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

我说,咋办哩?老季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给他狗×的捅出去!我慌了,软声说,那我们说得清吗?你与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老季的目光委顿空洞,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老季自顾自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我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我分文不取!不然我就自行处理啦!我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吗?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吗?老季说,别再出么蛾子啦,就按我说的做!我一甩手说,我不管!老季脸色严厉了,秀子,别任性了!你是我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我顶着!我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利逼我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我辞职!老季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摇着跌坏了的破轮椅,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来转去。老季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秀子妹妹,我老季求你啦!我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我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不整我们就审查你两三个月,我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只要你上大学走了,我啥也不怕啦!我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我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我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我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市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正派人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我们的“优秀书屋”进行突然袭击,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老季眯眼在轮椅上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我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我嘴里咬断了。老季摇动起轮椅在屋内呀呀移动,如热锅蚂蚁。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我×你妈!我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我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老季只顾吭哧吭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巡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我家小棚子里?我说,你家和我家都不安全!老季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我脑里闪现了我家那破败的祠堂。我说出之后,老季说也不一定万无一失。我说,现在没有安全岛,听天由命!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选择对了,我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我召集百成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我家祠堂。最后锁门的时候,我又为祖先上了三炷香火祈求老祖显灵保佑我们。后半夜回到家里,我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痛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漉漉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昏倒了,是早晨来的那拨儿搜查黄书的人将我惊醒。我换好衣服之后,羞答答地站在堂屋接受他们的审问。我啥也听不进去,眼前装着我们罪过的祠堂压得我气喘吁吁。日子咋把我推到这步田地?

我啥也没说,我要上大学。

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我和老季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我们灌醉了。老季也是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我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大哥大频繁地响,响得老季烦了,一抡胳膊从酒桌上扫下去了。老赖汕皮汕脸地笑,这瘸东西真喝多啦!我劝老季别喝了,老季悠长了声腔说,我没多。我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老季说,老哥,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秀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勤算账!老季拿起钱在眼睛跟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老季将钱往桌面一摔,吼,你他×小看我老季啦!老赖惊讶了,问,你嫌少?老季又吼,我不拿这鬼钱!都归你,喝,喝酒!老季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老赖笑脸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啦!老季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不喝,我也不喝!但有一句话,你给我记着,往后你小子再倒腾这鬼书,我废了你跟我做伴儿!老季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混合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老季依然瞪大眼睛挺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我和老赖惊得不敢喘气。我放下筷子扑过去喊,老季你——老赖说,老哥别这样啊。老季说,你听见我的话啦?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你老哥从不负天下人!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我双手叉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我要!我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我推着老季回到书屋,发现老季的脑袋被血水泡得脱了形走了相,蓬头鬼一样狰狞。我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往后再别喝酒了。劝归劝,我一个少女的心内漾动着一种情感,我敬佩老季的骨气!那些腿脚正常的男子汉们敢这么做吗?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让人抓拿不住。我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就去书屋与老季告别。老季很早就起来等我呢,我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是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老季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老季递给我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他笑着眼里的泪花花就扑闪开了。我鼻子也酸了,尽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老季哥!等我高考完了就来看你!我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老季将脸久久埋在大掌里,没话了。我受不了了,扭转身说,老季哥,多保重,我走啦!老季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出一张存折给我,秀子,这是我为你存上的两万块钱,你的奖金,拿走吧!我怔怔地呆愣着。我知道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那笔钱?我在老季醒酒之后就将一万五千元给他了。老季摇头说,那是一万五,这是两万!两码事,干净的钱!我想了想说,你给我这么高的奖金?是别人你会给吗?老季被问愣了,不动声色地瞅着我。过了许久,他说,你要不拿,我先替你存着,户头是你米秀子,我支不出来的!对于别人我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一样!我问,为啥?老季说,因为你叫米秀子!我笑了,说,爹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我的少一分不行,不该我得的得到是祸!这一千块工资够我复课用的了。我转了身,朝老季摆摆手。老季笑着嘟囔,这个丫头片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老季的笑容。我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我搜寻着天上的红雀,只有我们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陡增了劲势。我不看村人的脸,别人的理解与否定,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我。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后车架上捆着我的铺盖卷和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我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听不见大海涛声了,我才将行李背在身上,坐在后车架上。父亲骑车时瘦高的身子一弯一弯地画弧,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我想唱歌,父亲说不准唱。我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我歌唱。

我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翎子。我们都变了,我变得呆气了,翎子变得时髦了,但是我们相见依然是亲亲热热的。翎子身穿质地很好的白色连衣裙在我眼前就像一团虚幻的白影。由于是三伏天气,连大海都被热天蒸得鼓鼓涌涌哈欠连天。我们在傍晚时分边说边笑来到老河口,就觉得海风在耳边呼啸,浑身爽气许多。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苍黄的落霞余晖里显得清瘦凝重。我们赤脚踩在暄软的泥滩里感到异常舒服。日头随着潮水退去老远,光亮浅弱起来。我们走累了,不由得找了块泥岗子坐下来。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 �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我环顾四周,竟有趣地发现我和翎子又坐在了原来的泥岗子上。我们各自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缭绕在我的心间。我记得好久没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时光都是那么紧迫。翎子问我考得咋样?我说马马虎虎吧。你呢?翎子不知怎么就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起来,我根本没报考,啥都忘了,就多个酒量。秀子姐,我多句嘴你别不爱听,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进城工作生活吗?告诉你,我过几天就进城工作啦!这不比上大学更直接吗?听说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称心工作呢。我呆呆地望着翎子,觉得翎子可怜,也很幸福。我说,那得先祝贺你哩。翎子得意地笑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进城后就结婚。她说话时从皮挎包里掏出精致漂亮的白色化妆盒不停地描眉涂口红。我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诉我?翎子说,你认识的,就我们厂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说,张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翎子拿手拽着自己编的那种很流行的排骨辫,咯咯笑起来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爱我,我也喜欢他,他在城里为我买了房,房产在我名下,给他前妻20万算协议离婚。你个书呆子,傻姐姐,是张士臣上赶着追的我。翎子说话声优美动听像唱歌似的,可我觉得她那么陌生。我说,张士臣比你大20多岁呀,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翎子说,你还老观念呢,如今城里姑娘傍大款,专找岁数大的,40多岁男人有种成熟美,有钱有事业,又知道疼人!我像听翎子背天书一样委实失去与她谈话的兴趣。前前后后才几个月的事,新生活将单纯老实的翎子冶炼成这般模样,日子太可怕了。我说翎子别跟我开玩笑。翎子拧眉拧眼地说,秀子姐,这都是真的。等你大学毕业,分到县城,我们又可以常见面啦,是不?我无言以对,怔怔征地看着翎子,越看心里越难受,一种很复杂的滋味自心底浸漫开来。我也变了,要是前些日子我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现在不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也别强求谁。这个时候,我心里难受,鼻子酸酸的要哭,为了挺住,我忽地想起金凤出嫁那天翎子吟诵的诗——《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

我说,翎子还记得那首诗吗?翎子不屑地摇头说,我再也不记得那酸了吧唧的歪诗啦!想想当初多么可笑。我说,当初可笑?她说可笑,就一头扑在我怀里笑了。我抱着翎子陪她最后笑一回,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我们的笑声惊扰了觅食的红雀,红雀在黄昏时归巢了,翅膀扇动的呱嗒声分外地响,与村头暖融融的炊烟淡淡的饭香交融在一起。我凝望雀群,瞧见了远处卧在泥岗子上我家的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翎子站起身说,秀子姐,我们走吧。

我说我要去我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翎子说,那我先走啦!

你走吧。我说。

结婚时给我当伴娘啊?

翎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我能当伴娘吗?我自嘲地想。

我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知道这阵子老季身体不好不进书了,父亲没了来钱的活儿受不了,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父亲为了赎回醉蟹铺子啥也不忧了,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父亲眼里的书就像一筐筐白花花的鱼。他不管鱼的质量。我劝父亲不要跟老赖来往,谁知在我考试那段时间父亲瞒过老季跟老赖扯上了。我恨父亲。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父亲想过没有这样干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我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露,我不仅搭进父亲,就连我和老季都跟着一勺烩了。怎么办?怎么办?我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我慌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老季讨个主意。我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老季坐在轮椅上看海。老季没有发现我,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老季胡子拉碴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他病了,身体好一阵歹一阵,他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我站在不远处望着老季,心里默默祝愿老季身体尽快好起来。考完试一回村,老季还让我回书屋来。老季不批发书了,只是守摊儿进钱不易了,我没去,只是去看书帮他洗洗衣服。老季的日子比先前是大不一样了。天快黑得看不清人了,老季扭过身来发现我,就喊了句,秀子,你咋在这儿?我走过去说,我和翎子来这儿说话儿。老季叹息一声,说,翎子这丫头脂粉气太重,姿色有余而贤淑不足,她也就没啥发展啦!我故意说,翎子要结婚啦,要进城生活啦!老季淡淡地说,我知道,那次我住院就听医生说张士臣带翎子刮过宫,怕影响你复习才没跟你说。我无奈地笑笑,说了也没啥,我不在乎别人了,我再也不会从别人的故事里流下自己的泪水。老季擤擤鼻子说,我们秀子成熟啦!我从老季的脸上看见那边祠堂投过来的暗影,就又想起那件窝心的事,说,老季哥,我爹跟老赖又倒黄书呢,就放在祠堂里!我真怕,你说咋办哩?老季叹息一声怅怅地朝祠堂好一阵张望,眉心处胀出一块肉疙瘩。我沉不住气了,催问,咋办?我又说服不了爹!老季还是没说话,脸上平平静静的,掉转轮椅说,天不早啦,我们回去吧。我知道老季被病拿得没气力了,就不再逼他,默默地推着他回了书屋。(未完待续)

相邻推荐:提瓦特生活日记异界之魔兽崛起超级黑科技海岛从超神开始的司法天神掌控天下我能看见属性点我能看见物价表道门念经人穿越HP妖皇神宠进化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