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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家门,天旺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信马游缰地来到村口,积郁在心中的那块东西越发使他堵得难受。他知道已经无法与父母沟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们父子隔离开来,一个在这头,另一个在那头,他接受不了父亲的那一套,父亲也同样不会容纳他的所作所为。既然他容纳不了我,我又接受不了他,就只能是各走各的道了。事实上,谁的路本来就是谁走的,不是靠别人设计的,别人也无法为你设计。今日与父母的又一次交锋,使他更加吃了秤砣铁了心,为了叶叶,为了争取独立的人格和婚姻自由,他愿意放弃家庭,放弃所有的一切。他根本不相信算命先生说的那一套,也不相信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与叶叶的结合。即便前面的道路布满荆棘,他也要走下去,永不回头!

此时,他特别渴望能见到叶叶,哪怕看上她一眼,哪怕说上一句话,也会使他感到踏实,也会使他的心灵得以慰藉。他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没有碰到叶叶,他又到叶叶家的大门口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看到叶叶的影子。他知道,这样走下去,即使走上一个晚上,都有可能碰不到她。但是,他又必须见到叶叶,要是见不到,他就心慌得难受,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怎么办呢?上她家找去,显然不合适,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无端生出别的麻烦。他突然想了一条计,让玉花去叫叶叶。玉花是他小学初中时的同学,上次玉花上城办事,还搭过他的车,他相信玉花不会推辞的。找到了玉花,她果然响亮亮地答应了为他去叫叶叶,他却独自来到了村头的那条干涸的沙河旁。他知道,这是他们走向沙滩,走向那片小树林的必经之路。

夜色浓得发黑,看那远处的树林,如一片荒冢,森森可怖。今晚是阴天,今晚怕是不再有月光了。回头向村里张望,希望他所等的那个冰清玉洁般人儿,款款地向他摇曳而至。那是多么的美啊。多少次,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向他飘摇走来时,他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拥有了她,他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他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的生活中失去了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想象中,那个熟悉的影儿,变成了一头小鹿,活力四射地奔他而来。他禁不住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将她揽在怀中,生怕她从此迷失了。

此刻,没有语言,没有往日的恶作剧,只有两颗滴血的心在黑夜里跳动着,和谐如同一个鼓点。天旺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肩,她的腰,就像抚摸着一只受伤的羔羊,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雏雁。

“天旺!你……”叶叶抬起头,轻轻地说:“你怎么了?怎么不说一句话?”

天旺这才渐渐松开了手臂说:“刚才,我与家里闹翻了。”

“为啥事?”

“就为咱俩的事。”

“你挑明了?”

“嗯!”

“他们坚决反对?”

“嗯!”

“天旺!”叶叶说着就嘤嘤啜泣起来,“你说咱俩咋办?昨晚我回到家里,让我爹一顿好骂,我都羞得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本来我今天也想找你,想让你说通你的爹妈,让你们请个媒人来提亲,只要媒人一来,我爹也就有了台阶可下了,没想到我爹刚有了点松动,你的爹妈又较上了劲。为什么相爱的人,偏偏就走不到一起呢?”

“会的!一定会走到一起的,叶叶!”天旺说:“今生今世,谁都无法阻止我们。除了你,我谁都不娶!”

叶叶听了,好一阵感动,就将头微微靠在天旺的肩头,柔柔地说:“要是天,永远这么黑着该多好,我俩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依偎它一个世纪,我宁愿与你化成一座山脉,或者是一块石头,也不愿意回到家里。我实在怕,怕看到我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天旺说:“我也是,也不想回那个家,真的是不想回。”天旺说着,就选了一个沙坡坡,把叶叶揽在怀中坐了下来。

叶叶说:“你爹和我爹,他们都很自私,也很狭隘,他们只想维护他们的人格与尊严,但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却严重伤害了我们的人格与尊严。”

天旺说:“所以,为了我们的自由,为了我们的幸福,就得跟他们抗争!”

叶叶说:“咋个抗争法?”

天旺说:“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里。既然他们容忍不了我们,我们何必厮守在这沙窝窝里?叶叶,你拿主意吧,只要你愿意,我立即就可以带你远走天涯,永不回头。”

叶叶说:“天旺,为了我,你真的能舍弃你的家庭,舍弃你的父母,带我远走他乡么?”

天旺坚定地说:“能!为了你,我没有什么舍弃不了。今生今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豁出去了,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叶叶,答应我,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凭着我们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创造出新的幸福!”

叶叶幽幽地说:“可是,天旺,除了远走高飞,难道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真的走出这一步,对双方的父母都会造成伤害的。我们能不能再跟他们磨一磨,再磨上一阵,他们同意了,皆大欢喜,如果还不同意,我们离开了他们,也少一点遗憾,少一点自责。其实,虽说我爹很凶,但是,我感觉到他显然是让了步,只要你家请了媒人来提亲,他会默认的。你就再做做你父母的工作,多磨磨,磨得时间长了,他们也就认可了。”

天旺说:“叶叶,你不知道,已经无用了。我爹在城里为我们算了一卦,说是相术不和,一个是火命,一个水命,水火不相容。我妈也是个老迷信,一听这话,就跟上我爹一唱一和。我不知道是算命先生真的那样说了,还是我爹为了阻止我们,故意那么说的。刚才,就是为这事,我与他们闹翻了。”

叶叶惊愕地看着天旺说:“竟然有这回事呀?”

天旺说:“不管是我爹真的要阻止我,还是假借算命先生的话来阻止我,都无法阻止我们走到一块儿。叶叶,我听你的,我再与他们磨磨,如果我尽力了,他们还是不同意,我们只能走我们的路了。”

叶叶说:“天旺,我也想好了,万一,他们还是不同意,我就跟你走。为了我们的爱,为了我们的自由,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跟你去闯!”

天旺的眼睛润湿了,一下紧紧地揽着叶叶说:“叶叶,你真好,我会用我的生命去呵护你,呵护你一生!”

叶叶就偎在天旺的怀里,幽幽地说:“天旺,我真的……真的想躺在你的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吃罢晚饭,锁阳急得无聊,东转西转,就由不得转到了老奎家。锁阳到老奎家去,目的还是想瞅一眼叶叶。他知道叶叶不爱他,他知道叶叶有了相好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爱她,也不妨碍他瞅一眼叶叶,只要瞅上一眼,他心里就感到舒服,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每次进了老奎的家,奎叔和婶子对他都很热情,像是把他当作自家人一样看待。这次也不例外,进了门,婶子就问:“锁阳,吃过了?”他说吃过了了。奎叔说:“桌子上有纸烟,你自己取了抽。”他就取了一支,要给奎叔敬,奎叔摆了摆手说,我抽条烟。他自己就点了抽。奎叔正躺炕上歇着乏,奎叔一看他抽,也就坐直了身子,拿过炕桌上的条烟锅,咝咝地抽了起来。抽了一阵,锁阳就无话找话地说:“奎叔,我看今年庄稼长势不错。”老奎说:“是哩,长势不错。”锁阳说:“今年改种了籽瓜,不知价格能不能赶上去年价?”老奎说:“说不准呀,这市场经济,忽高忽低的也没个准。”锁阳呆了半天,还没有见到叶叶的影子,有点慌,就说:“婶子,叶叶做啥去了?怎不见她?”婶子说:“玉花刚叫走,你是不是找她有事?”锁阳就有点慌了,忙说:“没有,没有,我是随口问问。”老奎看了一眼,就看出这娃的心事,说:“锁阳,媳妇子瞅下了没有?”锁阳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还没有哩。我还小哩,急啥?”老奎说:“你比叶叶大两岁,也不小了,都不小了。”锁阳的脸就更红了,头也勾了下去。老奎又说:“现在兴自由恋爱,你毕竟是男娃子,瞅准了,就主动点。”锁阳心里就忽地一下热了起来。他听懂了奎叔的意思,奎叔是让他主动点。可是,好我的奎叔,你哪里知道,我爱她,她却爱着另一个人。婶子也说了,婶子说:“锁阳,你自小儿,就没有了娘,我们就把你当自家的娃来对待。对你,我们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要看上了咱的叶叶,我和你奎叔也没意见,就看你们俩的缘分了。”锁阳的心一下就狂跳了起来,便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叶叶……她……她好像心里有了人。”老奎听了,就长叹了一声。就这一声刚刚叹完,就听见街上突然响起了叫声——“天旺!”

“天旺哎!”

“你这个贼杀剩下的,死到哪里去了?是被野狐狸勾了魂儿了,还是叫哪个小骚货迷住了?”

三人一听这叫骂声,谁都不说话了。这叫声,像一个利爪,将黑夜撕了个口子。谁都感觉到了,这口子一开,肯定还有别的内容。而那骂声,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来,就像说书的,说到关键处要喝口茶一样,喝茶是假,吊人的胃口是真。听得出来,这骂街的人深得说书人的控制能力,很会掌握火候,很会酿造氛围,等听者的注意力都集中了后,她才会切中要害,发起攻势,那骂声越发的响亮了起来——“天旺,你这个现世饱,城里的丫头差啥了?送上门来你都不要,原来你是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不知羞耻的小骚货,莫非是想男人想疯了?天底下的光棍汉多着哩,你勾哪个不行,咋单单勾我的天旺?是愁准了我家的房屋?还是瞅准了我家的钱财?房屋有哩,亮堂堂的,就是不让你这个小骚货进我的门。钱财也有哩,崭新的票子几摞摞,就是不让你这个小骚货花一分,让你干望不得应……”

锁阳霍地站起来说:“大脚婶真是欺人太甚,有了几个臭钱就想侮蔑人,我跟她讲理去!”

老奎抬起手,按了按,沉沉地说:“坐下!锁阳,你给我乖乖地坐下!”声音不大,却有力。

锁阳说:“不要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就高人一等,想骂谁就骂谁。别人怕她,我锁阳不怕,我不能让她这样糟蹋叶叶。”

老奎厉声喝道:“坐下!”

锁阳见奎叔生了气,不敢违拗,就坐了下来,却忍不住呼呼地喘起了粗气,青筋就在他的太阳穴上突突地跳了起来。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别人对叶叶的伤害。他虽然很清楚,叶叶爱的人不是他,是天旺,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叶叶就是他的妹妹,叶叶就是他心中的女神,是那般的高洁至纯,那般的不可侵犯。他完全有资格,也有义务保护叶叶,他愿为叶叶去死,也愿为叶叶而生。可眼下,听到别人这样肆意伤害叶叶,他为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而感到难受。如果没有奎叔的阻止,他真要去捂住田大脚的那张臭嘴。

而老奎,也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了。他的手不停地抖着,装了几次烟,才装到烟锅中,划了几次火,才勉强划着,当烟嘴对到嘴上时,烟锅在抖,嘴唇在抖,嘴张了几下,才将烟嘴含住。

骂声更大了,也更粗野了——

“是谁家的骚货,也不知道管一管?是猪是羊,也得有个圈,是驴是马,也得有根缰绳,没有圈我给你垒,没有缰绳我给你搓,你们总不能放出来害人……”

叶叶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颤悠悠地站起来说:“这条老母狗,越叫越没个完了。谁没长个嘴,谁不会骂几句?人越不吱声,狗屎喷得越多,我倒要看看她,能把人吃了?”说着,就要朝外走。

老奎又抬起手,摆了摆,他的胳膊弯曲着,仿佛担负了千斤之力,抬得吃力,摆得也很吃力。

叶叶妈说:“你耳朵聋了?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老奎勾了头,只管抽烟。

锁阳说:“奎叔……”

老奎看了锁阳一眼,那只小眼里像充了血。

锁阳说:“婶子……”

叶叶妈就泪水涟涟地说:“锁阳,你婶子活得太窝囊了。”说着,就一下捂起脸哭了起来。

锁阳又站了起来说:“我不怕她,她算个啥东西?她可以骂别人,想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叶叶。我豁出去了,我谁都不怕!”说着,起身要走。

老奎突然大吼一声:“锁阳,你给我站住!”

叫住了锁阳,他才缓缓地说:“锁阳,你要真的为你奎叔好,你就别给我惹祸,不要搭理她,去把叶叶从玉花家领回来,像领你自己的妹妹那样给我领回来。”

锁阳应了一声,就飞快地跑了去。

外面的骂声仍不绝于耳。

“天旺子——天旺——妈给你叫魂哩!你回来吧!别让狐狸精迷住了你的心,别让小骚货牵了你的魂。”

……

叶叶妈说:“我真后悔,当年我省吃节用,把白面端上去喂了狗了。就是条狗还知道感恩戴德,可她连狗都不如。”

叶叶妈又说:“人心咋变成这样了?人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叶叶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奎还是不说,啥也不说,只默默地抽着烟。一直抽了好长好长时间,锁阳才回来。

锁阳是一个人回来的。

叶叶妈说:“她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锁阳只说了一声,她不在。

叶叶妈要出去找去。

“别去了,你们谁也别去了,去了你也找不着。”老奎摆了摆手,手就抖得越发的厉害。“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人,要怨,只能怨我没有把丫头管好,怪我心太软,怪我手太软。我老奎,能管好一个村,就不信管不好自己的丫头。能培养出一个英雄,能为国家输送上大学生,就不信能让一个黄毛丫头翻了天。我就不信……”老奎几乎是用牙咬着字,一句一顿地说。他的目光,却木木地盯着一个地方,一眨也不眨。

锁阳和叶叶妈循了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那幅照片,就是开德的遗像。

此刻,老奎死死地盯着儿子的遗像,一脸的冷漠和麻木,络腮胡子似挂满了霜花,眼里却含满了无限的屈辱和忧伤。过去,老奎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会对着儿子的遗像看上半天,面对牺牲的儿子,他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没有什么逾越不了的,一切的不顺似乎都得到了稀释和溶解。眼下,他又想从英雄的儿子那里得到溶解,或者是心灵上的一丝抚慰。

外面的骂声还在继续——

“害人精,狐狸精,你这个小骚货!你这个有人养、没有人教的野种!你的脸皮咋那么厚,比城墙还厚,你不知害臊,我还知道害臊哩。”

“狼吼鬼叫的嚷嚷啥?”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粗重的断喝,才止住了女人的骂声。那声音,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杨二宝的:“你养不下娃娃怨炕皮子,管不好你的儿子是你的不是,山抓鬼叫的乱骂个啥?你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的,不怕人笑话!”女人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撩骚。要不是那个野狐狸精,我的儿子能鬼迷心窍?”杨二宝说:“杂种狗日的,我叫你嘴犟!”说着,传来了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接着女人发出了一阵叫喊声。杨二宝说:“你给我回家走,到家里,我再慢慢剥你的皮,在这儿,我还嫌丢人现眼哩。”随着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消失,外面才渐渐寂静了下来。

叶叶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嗫嚅了几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奎想站起来,晃了一下身子,最终还是没有站,便说:“锁阳,橱柜左手的抽屉里有烟哩,你给我捏上一撮撮来。”

锁阳就捏了一撮撮来,放到了老奎的烟袋里。

叶叶妈说:“你少抽点吧,早上起来咳得气都喘不过来,抱着个烟锅就不松手了。”

老奎就没有再抽,放下烟锅,将头靠在铺盖卷儿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他太疲倦了,真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也不再醒来。

锁阳想安慰几句,可他嘴拙,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来,闷闷坐了一阵,还没等来叶叶,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起身告辞了。

老奎微睁双眼,说:“锁阳。”

锁阳就站下了身子。

过了半天,老奎才又说:“你有空就来,常来!”

锁阳应了一声,走了。屋子里更加的沉寂。

锁阳走后,老奎也下了炕,从草房里拿来一条皮鞭,捋了捋,放到了门背后。

叶叶妈说:“你吓唬一下就行了,别真打!”

老奎说:“还吓唬啥哩,养下这样的货,把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叶叶妈说:“你单听那老卖逼的胡吣!叶叶又没有干下见不得人的事,丢你啥脸?”

老奎说:“等干下就晚了,现在都晚了。”说完,就合了眼,将头放在椅背上,长长地透着气。

过了许久,才说:“老婆子,你说,我们这辈子活个啥名堂?”

叶叶妈说:“活人就是这么活的,再能活个啥名堂?”

老奎又问:“开顺秋上就毕业了?”

叶叶妈说:“是哩,秋上就毕业了。”

说完,两人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老半天,叶叶妈说:“老汉,困了就睡吧,别往心里去了。”

老奎说:“屎盆子都扣到头上来了,咋能不往心上去?你困了,先睡,我就不信等不来她。”

又过了一阵,街门响了一下,老奎微微睁开眼,站起了身。

叶叶妈惊悸地说:“我求求你,别打我的丫头,吓吓就行了。”

老奎没有吱声,拿起皮鞭,就朝外走了去,来到院中,啪地拉亮了电灯,立刻,院内亮如白昼。刚关好街门的叶叶倏然一惊,如小鹿回首,惊恐看着老奎,看着老奎手中的皮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立刻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将目光移到了刚出门的母亲身上,那目光幽幽的,满含着哀怨,满含着请求。

“过来!”老奎低吼一声。

叶叶朝前走了几步,便站定。随着一阵惊悸过后,她仿佛横下了心,打就打吧,让你好好打一顿,出出气,我也好下决心离开你们。于是,她眸子中的那缕哀怨,那缕请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桀骜不驯的目光。

老奎猛地甩圆鞭子,啪!打在了叶叶的身。叶叶猛然抽搐了一下,没有吱声。啪!又是一鞭子,打在了叶叶的腿上,叶叶本能的挪了一下腿,还是没有出声。啪!一鞭子抽在了叶叶的脸上,叶叶用手捂住了脸,护住了嘴,将声音捂进了喉咙里。啪啪啪!叶叶终于支持不住了,抱着头哭喊了起来。叶叶妈扑上去夺老奎的鞭子,一边夺一边说:“老鬼,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有气要出,就在我身上出吧,求求你,别再打我的丫头了。就是个牲口,她也挨不住你这么打。”老奎一把将老伴儿推了过去,啪啪啪!又向叶叶抽了下去,边打边说:“我就不信,我老奎管不了你这个黄毛丫头,我就不信,能让你翻了天!打残废了,我养着你,我老奎宁可当牛当马,养一个残废丫头,也不能让你再给我去抹黑!”就在这时,街门哗啦地一下被锁阳闯开了,锁阳一下过来护住了叶叶,啪!一鞭子抽在了锁阳的身上,锁阳没有动身。老奎气急了,大吼道:“锁阳,你给我让开!”锁阳说:“奎叔。求求你,别打了!”老奎一鞭子又下去,锁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叶叶。锁阳说:“奎叔,你有气就在我身上出,我替叶叶挨着。你打吧!”叶叶妈上来又抓住了老奎的鞭子,老奎无奈地松开了手,突然就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拼命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说:“老天爷!我哪辈子造了孽,你咋用这种方式来处罚我呀!”锁阳忙放开叶叶,上去抓住老奎的手说:“奎叔,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人更难受。”

叶叶妈一看女儿的身上、腿上,吊着一缕一缕的布条,泛着一条一条的蛇一样的红瘤子,心像被蛇咬了,就紧紧地将女儿搂在了怀中。

叶叶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你打吧,打死我算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妈就不住地抹着泪,安慰着女儿说:“叶叶,我的好女儿,你别再跟天旺来往了。你还不知道,田大脚骂了一个晚上的街,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把我们全家人都骂惨了。你不信,可以问问锁阳。就算妈求你了,听上妈的一句话,争上一口气,别再让她骂咱了。”

叶叶被她妈死拉硬扯,才拖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渐渐地,那两种哭声细了许多,然而,却更加的令人揪心。那丝丝缕缕的哭声,像满载了人生的哀怨、无奈、辛酸,在黑夜里听来,分外的戚然。

老奎被锁阳扶着进了屋,身子一直抖个不停,打在女儿的身上,疼在爹娘老子的心上,看着被他打成那个样子的女儿,被打在他身上还要难受。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一根根的钢针,扎在他的心上。天呀天,我老奎上辈子究竟做了啥缺德事,让我这辈子来偿还?锁阳木木地坐在一边,一直陪他坐着,也不说话。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锁阳,就说:“锁阳,奎叔对不住你。打疼了吧?”说着就过来摸了摸留在锁阳胳膊上的红印子。

锁阳说:“奎叔,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有气没处使,但是,你也不能全出到叶叶身上。只要你能消气,我替叶叶,让你出出气,也没啥!”

老奎说:“奎叔知道你喜欢她,也疼她,要是她跟了你,奎叔也就放心了。可是,丫头大了,由不了爹娘了。我说的话,你懂了吗?”

锁阳就点了点头说:“奎叔,你别说了,自从开德哥走了后,叶叶就一直把我当哥看待,我也把她当妹子看。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爱的人也不是我,我就当她的哥哥吧!”

老奎说:“有烟哩,你点了抽。”锁阳就点了,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

很晚了,叶叶妈才从叶叶的屋里出来。见老奎和锁阳呆坐着,就过去,看了看锁阳的伤痕,心疼地说:“老鬼,你活苕了,你看你把锁阳打成个啥相了?”

锁阳就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没啥,没啥!奎叔,婶子,别再生那闲气了,我走了。”

老奎就起身,把锁阳送到了大门外,送走了,还在那里站着,像风中的一个稻草人儿。

叶叶妈鼻子一酸,就哑着嗓子说:“老鬼,进屋吧,受了凉,又得害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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