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的黑血，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倒觉得好笑。

太久以来我乔装着人类，终于在这个时刻重新认清了自己的本质：不是人类、不是天使、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恶魔，我是之外的某种东西，某种，就连名字也未曾被上帝赠予的东西。

突地，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摔在地上，我看了好久才发现那是我的左眼珠子，也这才惊觉，我的面孔像是太靠近高热的蜡、太过靠近太阳的伊卡洛斯，在白热的火焰里慢慢融化。

直到神形具灭，直到我的心化成千万破片。

真后悔，没有听信梅菲斯特的话，小觑了这位贝儿。

但是我刚刚才说过，我没有“心”的，不是吗？

仿佛就连高高在上的她也始料未及我此等模样，由不得立即抽开手，让我失去最后支柱的身体，完全化成一摊黑色的油墨。

天使等灵体，以灵能为架构己身的因子，也因灵能的消逝而殒灭。

但是我存在的依附，并非灵能，而是更简单纯粹的东西。

“想像”。

太多人、甚至包括天使，都忘却了“想像”的力量。

上帝以自己的模样造人，甚至创造了天使，但是触发那个创造力的，就是宇宙间最神秘也最无法度量的“想像力”。

人类中，有句哲言讲得最好：我思故我在。

这个，才是我真正的本质，那不同于任何造物的构筑因子。

像是煮沸的滚水般，我的脸孔由不断崩破的泡沫中浮出，随着那黑色液体向上推挤，集结成了我的身体、我的四肢。

当我完好无缺的身体再次崭露在贝儿的面前时，我看见，她的眼神中除了惊讶，还有一种对于神造之万物的钦佩。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再次重复那个问题，但口气已不再轻挑。

我很想答她我向来应对这个问题的口头禅，但是，此时此刻或许太不尊重，也并不太恰当，尤其，当七位披着白焰翅翼的天使由天而降，手牵着手，以比刚才更炽烈的青白色火焰团团围住我的时候。

“比列大人，蕾艾蒂儿等候指示。”

那七位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印出的美丽金发天使同口同声说，声音细柔却坚定，一如她们那姣好却不娇弱的完美身形。

七位守门者、七位蕾艾蒂儿、七位一体的“炎火天使”：那镇守地狱的七绝剑。

贝儿默望了我半秒，然后微微平举起右手。像是心有灵犀般，那七位蕾艾蒂儿同时一点头，撤掉了重重火焰的包围，然后双翼一振，各自飞回了围绕着地狱门的七座银尖塔上。

“先警告你，要你灰飞烟灭，我不只一种办法。”

贝儿不徐不缓地逐字说，然而那对宝蓝色的双眼像是顿时刹亮；没有幻化出翅膀、没有崭露出真身，却能够将灵能瞬间提升好几个阶级。

真是不简单啊！

还好我没真傻到以为传说中的“六君王”，会个个和梅菲斯特同个级别。

回予贝儿一个自信的笑容，我无惧对上她的目光：“带我去见路西法。”

贝儿带着我离开地狱门的领地后，随着一条大道直领着我朝一座竖立在地狱正中心的黑色巨城走去。

说黑色，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整座大城的壁面酷似某种晶体，在光的照耀下焕发着一种微弱的紫蓝色晕芒。

光？

地狱为什么会有光？

这其实也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之一。

传闻中的地狱，不应该是被永恒的黑暗与炽烈的业火所包围的吗？

虽然我此时并没有多少心情去好好打量一下我身处之地，但是我所见的一切早已完全颠覆这我所“以为”的世界。

深紫色的天顶满布流转的星光，活脱就是凡高的名画，互吐光丝，放眼望去就像是一整片浩瀚无止的千万河流，而河入海流地交会在天际的正中心。就在那里，一座Ｖ字形的白色尖塔仿佛穿越厚重的夜色，像一把巨剑直插入地狱之中。

那，就是光芒的来源，而我一眼就知道，那正是贯穿天界九天的冰光塔，天使与圣者的居所，然而这所摆明的事实却实着让我一时无可置信：

天堂，和地狱，竟然是相连的！

只见城中深处，一座巨塔拔地而起，黑金的塔尖和冰光塔的塔底双峰互抵，形成一幅绝妙而撼动的奇景。

我仰头，止不住我的惊叹，无视贝儿那看似“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轻藐笑意。

轻藐之中，还带着一点得意。

“过了这里，你就正式进入亚伯顿城了，第一世界的心脏。”

“第一世界？”我由不得疑惑，“那是什么？”

贝儿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我的神情，“你真的是‘上面’的人吗？”

我没有回应她的讽刺，因为眼前的一切早已统领我的神识。

原本以为灵魂受苦受难的悲惨地狱不复存在，取而替之的，是雄伟的城池、还有媲美天界的绝景……只是，亚伯顿城粽错交杂的街道，仿佛有些冷清。

据史书所记，路西法坠落时带走了天上三分之一的天使──需知天使之无止无尽，三分之一也是个恐怖而庞大的数量，为什么在这“第一世界的心脏”中，感觉仅是小猫两三只？

我知道贝儿看穿了我的疑惑，却懒得和我解释，只是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朝我丢了一句话：

“你要见城主所为何事？”

“城主？”我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收了回来，却不熟悉这个称呼。

我侧头一想：假使路西法统领六君王及地狱，那这座亚伯顿城理当属于他的统治，城主之名自然也是妥当。

但是，假使我的思路根本是错误的呢？就如同我对地狱的成见一般？

所以我即刻修改了我的言词，加重了语气和贝儿说：

“我需要六君王之主的协助，事不宜迟。”

无论路西法在此所扮演的角色为何，或许他也舍弃了那个名号，但是统领六君王的地位肯定是庸无致疑的；我没有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的文化差异，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路西法并得到他的协助，才有可能救出奈洛。

贝儿的身形突地一顿，并朝我投射一种无可解读的异样眼光。

“你不带我去，我可不惜把整个城给翻了。”我不喜欢胁迫，但此时并不容我多思，“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就算贝儿是高阶天使，但是她的位阶和能力，始终都受着上帝对于天使的蓝图所限定，这当然也包括了最崇高的路西法在内，然而我却不受这份蓝图的制约，所以就算真的硬碰硬杠上路西法，我也不一定会输。

而为了奈洛，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永无更改。

贝儿停下脚步，似乎由我的眼神见证了我的字句。带着些许犹豫，她问：“假使吾等君主无法协助你呢？”

“我会找上上帝。”

千夜一夜，一夜永夜。

“得了。”贝儿难得露齿一笑，招了招手，打开通往城内圈的荆棘围墙。

我知道她喜欢我这般的任性，毕竟，她与堕天使或许和我是同类的存在。

爬上陡峭的阶梯，她毫不费工夫地推开一扇数尺超高的黝黑大门，从中，我见得六座雕工精细的王位在我面前如扇形般排列。我猜这应该就是梅菲斯特曾提及的“九幽殿”，同等于天上神前王座的殿堂。

终于，我可以再次见到那路西法独有的风范。

只是当我和贝儿踏入了九幽殿之后，原本存在的六张权座竟逐一往下沉，毫无痕迹地没入了地面，仅有一张高耸椅背的黑暗王座由中心升起。

我即刻屈膝半跪，等着那张王座的主人现身，却没料到竟是贝儿坐上了王位，展开背后四片巨大的玛瑙红羽翼；她的目光如炬，淬蓝色的双眸撕开黑暗，垄罩在我的身上。

“吾乃六君王之声、旨意的宣示者；六君王离席时，我就是绝对的唯一。”

她高声宣示，声音，由四面八方传来。

才讶异直起身的我，赶紧再次屈膝低头；决然没有想到一直在我身边的贝儿，此时该称比列竟会是六君王的统帅！原本清晰明确的思路，顿时又被迷惑给填满。

“我们能为你做什么？无罪的罪人。”

比列严声问，称呼我为“无罪的罪人”，那一般使用在人类身上的名词。

有罪，因为人类背弃了它的教诲；无罪，因为它就是如此般造人。而我也一样，背弃了它给予我的职责，但灵魂，却仍然归属于它。

我努力冷静、努力想起我远赴地狱为的是什么原因。

就算我无法相信路西法并不统治这个世界，但是我也无法怀疑比列，因为天使不可能说谎，就算是如今的堕天使也一样，那，是上帝所订定的蓝图。

纵使不是“天使”的我，也继承了这点，不是吗？

我眼前没有别的选择，就算对方不是路西法，至少也是地狱的一国之君，我所寻求的东西并没有因此改变。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