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铺天盖地，恨，漫卷成潮，吕岩麻木地承受着戾气冲击。

伸出手，吕岩随意扯过一道怨灵，透过表面的层层阴气向里望去，一位中年男子正凄厉哭嚎，半旧的紧身灰色短衫，普通至极的五官相貌，无不昭示着他当年的低下身份。

家丁？护院？吕岩一无所知，但无论是那种身份，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都注定是一位可怜人。

吕岩再次伸手一抓，是垂垂老矣的农家老汉，吕岩又伸手一扯，是体型瘦削的白面书生...

如是再三，循环往复，随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接连交替，吕岩终于有些累了，不想再看也无需再看，识海当中无穷无尽的冤魂残灵当中，有既富且贵的世家传人，有力战而死的披甲将士，可更多的却是豆蔻女子，是垂髫稚童，是不该死，却最终丧命于此的无辜百姓。

吕岩抬起头，识海上方悬停着的一座狭长门户当中，传递着外界之人的一声声急切呼喊。

吕岩知道，自己只需要轻轻一挣，便能够轻易地脱离脚下这座汪洋苦海，再跨过那座以惠岸心神为指引的佛光大门，自己就可以重返人间。

可吕岩却只是静静地看着。

虽然赵白起最后的那句话极为灼痛人心，可还不至于让吕岩心丧若死，真正让他难以承受的，是因此而生的一个可怖联想。

凶念残灵，呼啸而过，在沉沦于苦海中央的吕岩看来，那些龙虎山下，范阳城中，还有一路西行的入蜀之路上，或间接或直接因自己而无辜丧命的寻常人，与眼前的枉死冤魂何其相像。

吕岩是真的累了，由外而内层层渗透挤压的迷茫与痛苦，让他一动都不想动。就像之前吕岩自我评价的那样，一年多来诸多劫难，自己是做多错多，越做越错。

既然自己的倔强坚持只能引来一个又一个苦果，吕岩心想：“这一次，不如我什么都别做。赵白起也好，所谓的天命也罢，就让他们推动着自己向前行进吧。”

识海之外，吕岩的一无所求让惠岸头疼不已，明明自己已经感应到了吕岩的元神所在，可不论自己如何呼唤，也无法将吕岩带回现实。

等候许久，西蜀众人当中心性最差的韩成诀直接一把抓住惠岸，急促喝问道：“你个死秃驴不是在坑我们吧！”

事发突然，全神贯注的惠岸当即脚步趔趄，连退两步之后才站稳身形。转过头来，差点被人推倒在地的惠岸并未发怒，只是苦笑道：“不知为何，吕岩竟然自己不愿意清醒过来...”

“你！”眉毛一拧，韩成诀追问道：“你到底能不能行？”

惠安清楚，此时此刻不仅有强敌在外环伺，众人身侧还有一个随时都可能会失控的吕岩，像韩成诀这样情绪失控的情况实属正常，便连惠岸自己，在如此重压之下也难免心生暴躁。

深深吸气，微微调稳情绪的惠岸没有与韩成诀继续纠缠，而是径直转头，冲始终站在队伍最前端的谢必安大声说道：“谢施主，此等情况颇为棘手，还请为贫僧再拖延一小段时间。”

闻声回头，谢必安脸上隐现担忧，将两人争执尽数听在耳中的他也清楚，惠安口中的这一笑段时间，恐怕并没有说起来的那般轻松。

只是...谢必安视线一转，看着盘膝坐地的吕岩，最终还是点头应道：“大师放心，我谢必安自当尽力而为。”

“谢必安，吕岩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们还管他干嘛。”韩成诀插口道：“更何况，吕岩他与我西蜀无亲无故的，我们有必要为了他冒此大险吗？”

话音未落，看到队伍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流露出了颇以为然的表情，得此鼓励的韩成诀还要再说，却被谢必安挥手打断：“闭嘴！”

谢必安面如寒霜，一字一句呵斥道：“韩成诀，你记清楚了，临行之前，诸子百家的各位前辈说过，此次行是以我谢必安为尊，而不是你韩成诀。”

视线回转，赵白起掐动印诀的双手缓缓垂落身侧，在数次尝试之后，都没能突破惠岸佛阵封锁的他，索性也就放弃了继续驱使吕岩的想法。

看到对面的西蜀阵营当中渐起争执，不由嘴角微微翘起，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低声笑道：“现在的这帮年轻人啊，真是没有意思。”

心神微动，赵白起将体内窍穴当中的封神榜召唤到自己身边，自言自语道：“反正老夫本来也没真打算要依靠别人，你们既然想争，吕岩送给你们又何妨。“

“呵呵...”低声笑着，赵白起一边将封神榜抛入空中，一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赵希夷，老夫和你打个商量。”

“你再借老夫一点本命元气与心头真血，老夫就把肉身还给你，如何？”耳朵微动，赵白起停顿半晌之后，斩钉截铁道：“功法真诀，老夫都可以给你，唯独这封神榜绝对不行！”

赵白起语气再次停顿，明显与赵希夷意见相左的他眉头渐渐皱在一起。盘恒过后，被逼无奈的赵白起只好道出实情：“当年，赵弘晟曾经抽离出老夫一缕神魂，作为类似于于器灵的存在打入到封神榜中。如今证道在即，老夫本来就已经无法肉身飞升了，若是再神魂不全，别说报仇了，恐怕连雷劫都难以渡过。”

话音渐落，面色突然一喜的赵白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嘴中便自行涌飞出一点心血。右手迅速平摊胸前，赵白起小心翼翼地将这滴象征着天师府嫡系传承的心头真血托在掌心中央。

左手频动，赵白起一边嘴唇微动，无声颂念着请神口诀，一边两指轻拈，将心头真血夹在右手指缝之间。

最后一句口诀落下，赵白起瞬间脸色一凝，将惯常展现的魔头气焰尽数收拢干净。食指一弹，赵白起迅速双手抱

拳，恭敬作揖。

随着紫气隐现的心头真血落入画卷，半空之上的封神榜迎风暴涨，画轴分展，一位位道冠佛影，一片片锦绣山河，瞬间自遮天覆地的宏伟画卷中跃至人间。

赵白起抬步升空，一步一揖，一揖一请。

三步过后，赵白起已离地百尺，朗声道：“请天劫降世！请祖师现身！请神雷诛魔！”

滚滚云海，垂落下压，雷蛇闪灭，电蛟狂舞。随着赵白起的最后一字落定人间，于目之所及的虚空深处，陡然幻化出一道宏伟天门。

地面之上，众人身形陡然一沉，谢必安腰背发力，想要尽力挺直身体，却被威不可当的天地巨力一点点压弯脊梁。武道境界最为不堪的几位世家子弟，当即口吐鲜血，重伤昏迷，倒地不起。

不甘低头，谢必安仰头看去，只见赵白起再次登空，一时三刻便已经逼近到天门之前。

赵白起眼神炽热，看着近在咫尺的宏伟天门，尽力克制着自己汹涌难平的内心冲动，继续恭声道：“魔头现世，斩龙劫起，天师府嫡系传人赵希夷，恳请祖师降世除魔！”

天开一线，仙光璀璨。

宽高无际的两扇天门中间，缓缓张裂出一道人宽缝隙。

忍无可忍，赵白起将浮摇半空的封神榜一把抓如手中，便急不可耐地向天门缝隙冲去。

“哈哈哈...赵弘晟，老子来找你偿命了！”

“滚回去！”

流光倒闪，一人坠地，前一秒还志得意满，半步踏入到天门之内的赵白起瞬间被打回人间。

暴怒欲狂，赵白起红着眼，仰天骂道：“是哪个王八蛋敢坏我好事，给老子滚出来！”

天门之内，一人冷喝道：“找死！”

一道金光人影自天门内突然闪现，与之同时，一道通天彻地的剑气天河瞬间劈落向魔头白起。

剑气袭来，赵白起眉发须张，愤然出手回抵。双脚陷地，身形无限压低的赵白起癫狂吼道：“你到底是谁！”

随着一只脚跨出天门，覆盖在天人周身的耀目金光渐渐回拢收缩。

跨出门外，双脚站定虚空，终于显露出本来面目的中年剑士并没有在意赵白起的癫狂怒吼，而是径直看向另一边的西蜀阵营。

视线横扫，最终定格在吕岩身上，降世天人眉头一皱，嘟囔道：“臭小子，境界倒是又涨了不少，可怎么弄得满身乌烟瘴气...”

似有所觉，盘膝坐地的吕岩眼睑开始微微颤动，倒是被吕岩紧握在手中的赤霄先行一步，瞬间挣飞升空。

来人下意识伸手张接，将欢呼雀跃的赤霄一把握住手中。

一人一剑，时隔年载，终于在此时此地，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