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烦躁总是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不论是学业、家庭，都会慢慢的增加着压力，越是压抑，越是要溢出，形成一种别样的动力。

——不论朝是好的方向，还是向着坏的方向。

姚遥在走廊上听到了声音，学生的声音混在一起，带着恶意的呼喊，层层削弱精神的壁垒，暴露出内部扭曲的本性。

“——跳下去！”

……谁？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

肆无忌惮发泄着的感情找到了目标，逐渐变响的声音，逐渐附和上的合奏，不是什么简单的玩笑，而是一种兴奋的逼迫。

姚遥凑到一班门口向里看去，果然是料想中的场景，女孩靠在窗边沉默，对于耳边的声音充耳不闻，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面半趴在课桌上的吴欣。

手上僵着握着笔的姿势，圆珠笔却早已经滚落在地上，乖巧的女孩另一只手放在试卷上，纸张随着手指一同收缩，褶皱被攥得越来越紧，隐约看到她在压着头用力喘气。

扩大的声音让吴欣另一只手也收紧了，姚遥看着那个班级里荒谬的场面，心里居然还有一点想笑——这一群垃圾，特么的就是升学重点班的学生？

吴欣整个人就像是弹簧一样在课桌前收缩了起来，然后火苗终于舔上了火|药，猛然往外炸开，她飞起一脚，沉重的讲台扑向了黑板……

姚遥用力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猛然爆开的光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身体肌肉都在兴奋地不停抽动……嗯？那群垃圾居然还有什么话要说？

“哇，一班的人好厉害哦，我刚才听到他们逼一个女孩子跳楼耶，重点班的学生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吧，啧啧啧……”姚遥觉得自己也是有着恶意的，她混在人群里撩拨着神经，然后不满就跟着一同涌出，而她功成身退，尾随着那个寂寞的背影前往了办公室。

紧接着又是一场更精彩的辩驳，冲出去的吴欣整个人都在闪耀着光芒，姚烁扭头看了看被留在办公室里脸色都扭曲了的一班班主任，身上又窜起了熟悉的涌动感。

真是难以言喻的表情，那带着怒意的斥责锋利如刀锋，狠狠切开了神经，撕开道貌岸然的伪装，直接指向了那隐藏着的本质——怕麻烦，推卸责任，法不责众，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麻木。

但是，这样的话语，又能在她的心里存留多久呢？再次看到自己学生的脸时，这种撕掉了遮羞布的指责，又会徘徊在脑子里吧。

这样的老师，再加上那群垃圾，刚入初三不久，吴欣接下来的日子，估计会变得有些艰难吧……姚遥琢磨着离开，那些人难看的脸色被记在心里，估计连午餐都能让她多吃两份。

只是现在，她更想知道吴欣跑去了哪里。

姚遥小跑出了教学楼，能够看到天空的地方只有操场，还有更加边缘一些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下节课她应该是不会再上了……吴欣压力过大的时候，不会胡乱发泄愤怒与悲伤，只会找个地方静静看着天空，虽然有些古怪，但姚遥挺喜欢这个习惯的，至少比其他坏习惯要好得多。

宾果

她在灌木丛后的单杠区，找到了那个少女的身影。

吴欣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遥远的天际，柔软的短发垂落向地面。姚遥远远看了一眼，确认不是能够打扰的氛围，便转身回到自己班级。

初遇很重要，所幸她没有搞砸。

“你好呀，我叫姚遥。”

一段时间之后，姚遥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女孩眯着眼睛甜甜笑着，一如可爱的邻家女孩。

完美的场地，完美的借口，完美的时机，她举起了手中的书：“我是四班的图书管理员，你上午问老师《文艺复兴》的第六卷有没有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见啦……收拾还书分类架子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就顺便挑出来了。”

“诶……你是特地拿来给我的吗？”吴欣有点惊讶，她翻下单杠，接过那册书卷和笔，然后在借书卡后填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以及出借与归还时间。

“图书馆那边的电脑档案，我之后会顺便填好的，到时候你直接还回去就可以了。”姚遥拿回笔和借书卡，双手在胸口合十，“我叫姚遥，吴欣同学，你在放学后有时间吗？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了，我也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吴欣只是思索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她基本就没拒绝过别人求助：“嗯，有时间的。”

放学后——

“你说的帮忙，就是指这个啊？”吴欣夹起一筷子米线，捞到自己的碗里，心里依旧觉得微妙。

“没办法呀……”姚遥吞下嘴里的牛肉，“这家日料店的寿喜锅超——好吃！但最少人数限定是两个人，根本就不能一个人来吃……”

“居然是不辣的……”吴欣很少吃不辣的汤锅，重庆这个地方，噬辣的人也是很多的，当然，锅子不辣的小店也存在着，“味道是挺不错的……明明只是个小店。”

“是吧！招牌都差点看不见，我还是无意间才找到的，哦呼……好烫。”姚遥被咬开的年糕烫了一下，“不用担心钱的关系哦，我爹妈在闹离婚，家里鸡飞狗跳了小半年，灶台都不开火，现在都只是每天给我钱，让我在外面一天三顿吃了饭再回去。”

“……抱歉。”吴欣没想到她会直接说起自己的问题，虽说好像是随口说的，但毕竟也是私人的问题。

“没啥，然后我就开始到处淘店吃了……唉，一个人吃饭嘛，只能找点好吃的来吃。”姚遥挥挥筷子，忍不住继续往锅子里伸去，“饭还要一碗吗？”

“……要。”吴欣估摸着自己回去也不需要再做饭了，自己母亲都很晚才会回来，基本也不在家吃饭，灶台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用，“我也会付一半的，aa吧。”

“没关系啦，也是我带你来吃的……”姚遥咬着筷子，看到吴欣的表情就知道这一点没得商量，“说起来，吴欣是一班、升学班的吧？”

“嗯。”吴欣点头。

“那功课一定很好了？一班每次平均分都能甩后面一大截呢。”姚遥快速思考着，吴欣的性格，吴欣的行程表，还有吴欣本人的兴趣，脑子里新的点子很快就成型了，“你要不要来我这里，兼职当家教？才初三生，工资要低一点，但晚上能包一顿饭。”

“……诶？”吴欣放下筷子，惊讶地看着她。

“都初三了，我个人也想考个好的高中呢。”姚遥喝下最后一口热汤。

“——反正不合适停下就好了，来试试吧，一班的学霸同学。”

……

从那之后，吴欣在学校做不完的作业开始留到姚遥家里完成，之后是指导其他学科的课程，姚遥的数理化还算是可以，就是文科一要差一些，而最可怕的英语，永远在及格线区域来回晃荡。

老爸整天在公司不回家，母亲也在外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家里从来不开火，姚遥电饭锅都不知道要怎么用，只是放了学四五点就会找地方吃晚饭，睡前还会再一次感受到饥饿，所以还需要买一堆零食在家里屯着，宵夜不定时也不定量，所幸是个吃不胖的体质，否则早就一身肉了。

然而这样的生活是否健康，看吴欣皱着眉头的样子就能明白她并不赞同。这种神奇的吃法她跟着坚持了一个礼拜，一称重量结果自己反而长了四斤肉，最后吴欣终于失去理智，下课后提溜着姚遥去了菜市场，拎了一兜子菜去了对方家里，刷干净锅子和电饭煲，打开了灶火。

“把五花肉洗干净。”吴欣在菜板上剁着小葱和鸡肉块，姚遥还在旁边一脸惊叹地翻着找下来的大把零钱。

“买了这么多东西，价格居然还不到外面吃一顿的三分之一，真是血亏哦……”

电饭锅蒸好饭，打开盖子的同时，水蒸气伴随着大米纯粹的香味一同在灶台边升腾起来，从五点一直忍耐到六点的姚遥吞咽了一口口水，很自觉地在桌边坐好，就像开了振动模式的手机一样焦躁不安。

吴欣盛好饭，把最后出锅的一碗鲜亮红烧肉“duang”的一声摆在两人之间……然后这一顿饭吃得姚遥差点爆炸升天三百六十度虚空飞行。

“晚上多做张卷子。”两个肉菜，一条鱼，还有一个素菜，烧了一桌菜结果自己却没吃到多少的吴欣忍不住嘴角抽搐。

“厚厚厚尼唆得都厚（好好好你说的都好）。”姚遥举着红烧肉汤拌饭的碗往嘴里不停扒拉。

结果那天晚上两人都拉了肚子。

“五花肉你没洗吧……”吴欣吃得少，她很无奈，以前自己在家烧的时候真没出过这事儿。

“……我给忘了……”姚遥虚弱地承认错误。

……

两个十多岁的少女有些开心地过着日子。

想要达成一段友谊，方法真的很单纯，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一起玩玩闹闹就能笑着开口说，你是我的朋友。

但想要成为闺蜜，那就需要双方都有那个念头，加上相同或相通的志趣、喜好、眼光，甚至是审美观，才能真正地开始亲密无间。

姚遥没多久就扔掉了手里的《吴欣兴趣爱好观察记录报告》，真人已经在她眼前，每天都有大量更确切的情报需要处理，早就没时间去理那本已经过时的分析记录了，真正的吴欣比自己远距离观察到的还要璀璨，两人距离一天天接近，姚遥自己也不可能再纯粹地保持冷静了。

她的优点，她的缺点，自己的优点，自己的缺点。

就这样相互混在一起磨合，改变着，也被改变着。

大概年末除夕之前的时候，姚遥拿着自己上升了一大截的期末成绩，兴高采烈晃到了吴欣面前，年级里贴出的排名上，吴欣的成绩也在逐步爬升，渐渐挤入了年级金字塔顶的等级。

吴欣在班级里依旧是边缘人，姚遥乐此不疲地跨班过来，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在班级门口手舞足蹈地吸引吴欣的注意力，对方马上就收拾好书包走了，接下来要去买菜，今天要买多一点，因为两人之前就说好要庆祝一下。

姚遥给吴欣打完下手，反向趴在椅子上，看着吴欣快速地挑虾线，洗笋子，给小辣椒切丁。

要是吴欣是个男人就好了，姚遥想着，这样就能赶紧地拖上床，然后娶回家……这人除了性别，完全就是按照自己的择偶标准长的。

太可惜了啊，以后要便宜哪个狼崽子……姚遥摇着椅子。

“最近我在想啊……”吴欣一边切姜末一边突然开口道，“小遥，我们也认识有小半年了吧？”

“是呀。”姚遥懒洋洋地应着，算起来大概是三个月又十二天。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要突然来找我去陪你吃东西的？你知道我的人缘不好吧……还把自己教室的黑板砸掉过……”吴欣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下的菜板和厨刀。

“我知道啊，但我觉得你又没做错。”姚遥连人带椅子一起拖到了灶台的旁边，“就应该是这样的嘛，面对这种事情。”

“……是吗？”吴欣不可置否。

“你想啊，那群人喊跳下去的时候，最多也就十多人在跟着起哄吧，一班四十多个人，还有三十个没起哄的，他们在干嘛呢？”姚遥耸肩道，“都只是在旁边看戏啊，跟这种人的关系不好才应该是赚了呢。”

“他们知道。”吴欣放下厨刀，擦了擦手，纠正姚遥的说法，“那么做是不对的，他们都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只是没有办法再开口制止了，所以只能去忍耐。”

只是勇气不够，只是事不关己，只是害怕恶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所以选择闭上嘴巴，保持着沉默，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好吗？不，他们都知道这是错的，只是他们开不了口。

“只是最后没能忍住的，就只有我而已。”吴欣打开小火和抽油烟机，在锅里倒上点油加热。

“……”姚遥愣愣地坐在旁边看着她。

“踹飞讲台后，看他们的样子我就知道了，有些人惊讶我会跳起来，有些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起来，也有些人不明白为什么跳起来的人是我，还有他们……看到我发飙的时候，反而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吴欣扔下那把辣椒，热油锅带着辛辣的味道冒起呛人的香气与烟雾，“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见不得别人出头的。”

良知还在，只是藏在了心里，深深埋在感情深处，外界的刺激依旧会让它痛苦地跳跃，但终究是被压制得太深太用力，根本无法伴随着话语表达而出，就算是语言也被上了锁，束缚在喉咙里不能倾吐。

“所以我现在也不觉得不能接受。”吴欣将其他配料也推进油锅，拿起锅铲有力地翻炒着，“世界上那么多不顺心的事情，让人难过的事情也是一大堆……但总会有转机，总会有好的地方的。”

姚遥沉默地退了回去，心里想着吴欣说的话。

世界欺骗了她，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好事发生。

曾经她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发现了吴欣以后简直惊为天人，她以为吴欣是个异类，就跟自己一样，想的东西和别人都不同。

身为人类，生活在这个由人类一手创造的社会里，只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就会让自己变成异类吗？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干脆变成一个异类，才能在这个歪曲的世界里活得更好呢？

姚遥原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吴欣现在告诉了她，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明确的是非黑白。

好的东西和不好的东西，闪耀的美德和晦暗的恶意，杂乱地混在一起，如同一个人的优点与缺点相互糅合在一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灶台前的吴欣把辣子鸡装盘，递给了姚遥，伸手去解自己腰后的围裙绳结。

“好了，吃饭吧。”

吴欣放下饭碗，却又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着姚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在外面帮我说话的人，其实就是你吧？”

“！”夹着一筷子鸡肉的姚遥一下子僵住了，她听见吴欣继续说了下去：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