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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位另类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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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明亮而又短促,恰如庆历新政。

以笔者之见,中国真正的变法,始于北宋,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至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四十二年间,先有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后有王安石的“熙宁变法”,这是真正的变法。笔者在此不惮语病之嫌,连用两个“真正的”,何解?用王安石的话说就是:“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请特别注意“泽不加于百姓者”这七个字!笔者以为,一切的改革变法,如果不能像孟子指出的那样,对天下老百姓有利,对他们的吃住穿用、教育医疗以及活养死葬有利,一句话,对他们过上有尊严的好日子有利,反而只想着富国强兵、一统天下甚至于要称霸世界,那就绝对不是真正的变法。正是从这一点说,北宋的两次变法虽然都以悲剧结束,但它们兼顾民利,泽被百姓,确乎是一种有别前代的真正的变法。纵观前史,一个朝代有两次重大变法,只有宋朝;而且就发生在不足半个世纪之内,绝对是世界纪录;一个帝王亲自主持或者策划两次变法,到目前为止,全球也只有中国皇帝宋仁宗赵祯一人而已。宋仁宗是一位不负人类历史的另类皇帝。

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自视甚高,眼里没有平头百姓自不必说,便是历代帝王,可入其法眼者不过其三,一是他的爷爷康熙皇帝,二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三就是宋仁宗赵祯。他都钦佩宋仁宗什么呢?没细说。笔者来替他说,当然,价值观不同,笔者说的,老乾隆未必认同。

王安石在上引那封《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是这样夸顶头上司的:

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

这个评价有无言过其实的讨好嫌疑?有是有点,但大略符合事实,不能算作谄言。下面,笔者通过一些史载故事,诠注一下王安石老先生对宋仁宗的评语。

作为一个想有建树的皇帝,“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这种勤政劲头是必须的,是应该的,不算稀奇。笔者最看重的不是这个,早前说过,大宋朝之伟大,在于尊崇并重用知识分子,以为国策。而开国皇帝赵太祖之后,宋仁宗是力行此一国策最好的皇帝。他对文官、文士之尊崇,之重用,之体恤,之宽容,可以说是前不见古帝,后不见来帝,流传后世的佳话之多,也可谓空前绝后。下面试举几例。

“唐宋八大家”,一门占三席,这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没上吉尼斯纪录实在冤枉。然而,要不是宋仁宗,苏辙得早早掉脑袋,父兄得跟上受株连,“唐宋八大家”就成了没影的事。且说嘉祐二年(1057),苏轼、苏辙兄弟俩一起参加“高考”。年轻气盛的苏辙一时犯倔,在试卷里写了这么一段话,大意是:我在路上听人说,宫中美女数以千计,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皇上既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也不跟大臣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这让阅卷官大惊失色,这不是无中生有、恶意诽谤吗?立马报告宋仁宗,要求严加治罪。你猜人家宋仁宗怎么着,极其淡定地说: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要选拔敢言之士。苏辙一个小考生,敢于如此直言,应该特与功名。一句话成就了“一门三学士”和“唐宋八大家”。

或者说,苏辙太有才了,故仁宗爱才心切,网开一面,下不为例。那么再听一个故事。还是个四川读书人,普通得可以忽略其名,有一天他也犯傻,作了一首诗献给成都太守,内中有这样两句:“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有这样的意思:太守大人,你完全可以在大西南搞个独立王国呢。成都太守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好你个大胆逆贼,你是想让我身败名裂、夷灭九族呀!当即把此人捆绑结实,派得力手下押送京城,请朝廷制裁,以明心迹。这要按封建律条,“谋大逆”是重罪中的重罪,其惨烈血腥之后果可想而知。你猜人家宋仁宗又怎么着,还是极其淡定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嗨,这是老秀才急于想做官,写一首诗泄泄愤,怎么能治罪呢?不如就给他个官做做吧。于是,这个书生反而因祸得福,平白搞了个司户参军当当。

还有个故事更富传奇而浪漫的色彩。中国谁不知道柳永?文学史上写青楼歌词的著名高手!可谁知道,这也是人家宋仁宗成全的。年轻的柳永赴京赶考,两次都名落孙山,不免郁闷之极,于是随手写下《鹤冲天》,以遣牢骚,其末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佳句啊佳句!一时广为流传。连宋仁宗都知道了,心里有点不悦,佳句固然是佳句,可一个年轻书生怎么会如此消极不争呢?所以,当柳永第三次应考时,虽然考官录取了他,但在仁宗这儿有点耽搁,他御笔一挥,从即将发放的金榜上划掉了柳永的名字,说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此处,也有仁宗不是,四川逆诗作者尚可给官,何必断送柳永前程?一句文人的牢骚嘛。好在这个柳永想得开,不让老子进朝堂,咱也自有去处,干脆一头扎进青楼柳巷,当个红灯区的“专业作家”,就写花词赚银子,而且大胆调侃说,咱这是“奉旨填词”,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这么吆喝可有点大犯忌讳,假传圣旨是欺君大罪,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估摸这事儿宋仁宗不会听不到,可结果屁事没有,生生成就了一位文坛大词家。

一般说,谏官都是正直敢言的文官,级别未见其高而耿介大有传承。皇帝与谏官的关系如何,颇显君王成色。那么,且看仁宗成色如何。包拯做监察工作期间,遇到这样一件事。仁宗有个宠妃张贵妃,她的伯父名叫张尧佐,大沾其光,不仅出掌三司使(约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长),还想着更大的权力。为此,众官合力弹劾之,并与仁宗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包拯更是态度激烈,滔滔不绝,坚持必须拿掉张尧佐三司使的职务。据说唾沫星子直溅得仁宗一头一脸。仁宗一面用衣袖擦脸,一面为难地提了个变通法,要不让他去外地当节度使?不料包黑子不依不饶,而且态度更加强硬。仁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生气地说:“岂欲论张尧佐乎?节度使是粗官,何用争?”包拯即刻顶回:“太祖、太宗皆曾为之,节度使恐非粗官。”仁宗一时无语,拂袖回了后宫,倒把一肚子火气冲向张贵妃:“你就知道为你伯父要官,可你知道不,朕要面对的是包拯吗?”有人感慨了,说:纵然是一代明君李世民,明知魏征说得对,可那个吵吵劲儿,也真让人受不了他,差点让李皇帝宰了他。

还有一个从谏如流的故事。夏竦去世后,宋仁宗想给他个体面的谥号“文正”,不管怎么说,此人长期以来为朕分忧,两度担任枢密使,西北有事时,又出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虽说军功不著,也有一番苦劳不是?另外,文才不错,著作等身,留有文集百卷、《策论》十三卷、《笺奏》三卷、《古文四声韵》五卷、《声韵图》一卷等。再者说了,人都死了,虚赐一个像样点的谥号也不算多大个事。但是,负责考核的官员刘原父挺较真,说:“皇上,这不行。定谥号,这可是我们主管部门的事,你先入为主这是侵权;再说了,我们认真调研过了,夏竦还真有点不够格。”这时,司马光也上书道不然:“文正”这个谥号呀,门槛太高,夏竦真不合适……面对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局面,仁宗皇帝也只好哈哈一笑,收回成命,同意将谥号改为“文庄”。想想也是,只有范仲淹这样的千古名臣才配谥“文正”呢!这事记在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一》。

宋仁宗不但喜欢谏臣,不记恨谏臣,还能保护谏臣。宋人朱弁的《曲洧旧闻》里载有一个生动故事。某日退朝后,仁宗回到寝宫,直嚷头痒难受。内侍传来专门梳头的女官,忙为仁宗服务。女官看到皇上怀里还抱着文书,就问什么公事这样急。仁宗说:“最近老天下雨不止,频示异象,朝中谏官认为是宫中阴气太盛所致,故上书让裁减嫔妃侍女。”女官恃宠惯了,不屑地说:“这些个宰相、御史,自家多养着歌姬舞女,即使普通官员,只要混得可以,也大多如此。皇上身边才几个人呀,他们反倒大喊什么‘阴气太盛’,也太过分了吧。”仁宗听了没吭气。女官又问:“皇上,你真听他们这个建议吗?”仁宗说:“谏官的建议,说得对,哪能不执行!”这女官就假装赌气地说:“皇上一定要办的话,就先把奴家裁掉吧。”仁宗当即站起身,让掌管后宫名册的内侍过来,立马将梳头女官以下共三十人裁掉,尽快携带私人物品从内东门出宫。事后,皇后始终不敢动问原因,直到饭后喝茶,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梳头女官是你平日最为恩幸的人,为何第一个就把她裁减出宫?”仁宗说:“她居然要朕不接受谏官的建议,能把她留在左右吗?”

除了珍爱文臣、文士,笔者以为宋仁宗另类于寻常帝王之处,还在于他富于人性、人情味儿,时时可以显示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有一次,宋仁宗在宫中散步,时不时地老回头看,随从们均不解其意。回到寝宫,仁宗急对嫔妃喊道,朕渴坏了,快倒水来。皇后觉得奇怪,问仁宗,你在哪里不能喝呀,怎么会渴成这样?仁宗说,朕回头看了好几回,他们确实没准备水壶,如果朕要水喝,回头肯定有人要被处罚的!何必为这种小事害他们呢?

还有一次,时值初秋,一位官员献上时鲜蛤蜊。仁宗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位官员说:“是臣从远道买来的。”仁宗又问:“要多少钱?”那位官员说:“每枚一千钱,共二十八枚。”仁宗说:“朕平常是怎么告诫你们的?一定要节俭。现在吃几枚蛤蜊就得花费两万八千钱,朕不吃!”

有天深夜,仁宗处理政务,又累又饿,忽然很想吃一碗“羊肉热汤”,但他硬是忍着没有说出来。第二天说闲话告知了皇后,皇后一听就心疼地说:“陛下日夜操劳,龙体最贵重,一碗羊肉汤算什么呀,一句话的事!”仁宗对皇后说:“咦,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你想呀,朕一索取,他们肯定当成惯例,夜夜给你进羊肉汤,你吃不下不说,御厨夜夜宰杀,一年要杀生几何?于心何忍?朕倒宁愿忍一时之饿。”

皇帝乃九五之尊,乾纲独断,为所欲为,做甚也是没商量。你听说过皇上与臣下像老朋友似的讨论女色问题吗?宋仁宗确有其事。谏官王素正派无私,有天单独见驾,就劝年轻的仁宗千万不要贪恋女色,贻误国事。仁宗回答说:“你不说朕还忘了,近日,你猜王德用①怎么着,还真给朕送来几个美女,如今就在宫中,挺可人的。你说怎么办?”

王素想了想说:“看来臣今日进谏,正在时机,陛下务必不能留下她们!”

仁宗听了,面有难色,思忖良久,还是下了决心,命令太监说:“王德用送来的女子,每人各赠钱三百贯,马上送她们离宫,办好后务要回报朕。”

王素倒有点不忍,说:“陛下,你做得对,可也不必如此匆忙,女子既然进了宫,暂留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呀。”

仁宗忽然湿了眼圈,说:“朕虽为帝王,可也和寻常百姓一样有感情,将她们留久了,难免日久生情,再打发哪里就忍心啊!”

这就是宋仁宗,一个理解士君子情结和人性美的绝无仅有的封建帝王。那么,由他来提议并支持一场史无前例的“民主”改革,完全是他的独特个性使然。当然,客观形势所逼也是最重要的外在因素。

宋仁宗赵祯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五岁封庆国公,九岁立为太子,十三岁承继大统,二十岁亲政,面前是一个边患多发、国库空虚的烂摊子。更有内乱频发:沂州(今山东临沂)士卒王伦率众起事;张海和郭邈山在商山(今陕西商县东南)起事。令仁宗吃惊的是,这些起事人马所到州县,本朝官吏或作鸟兽散,或以兵甲为礼迎合之,略无战守功业。内忧外患,使得仁宗皇帝感受到了皇权危机,形势之严峻,恰如当时名臣宋祁所言。《宋史·宋祁传》中记载,宋祁看到陕西用兵,调费日蹙,遂上疏言事曰:

兵以食为本,食以货为资,圣人一天下之具也。今左藏无积年之镪,太仓无三岁之粟,南方冶铜匮而不发。承平如此,已自凋困,良由取之既殚、用之无度也。朝廷大有三冗,小有三费,以困天下之财。财穷用褊,而欲兴师远事,诚无谋矣。能去三冗、节三费,专备西北之屯,可旷然高枕矣。

何谓三冗?天下有定官无限员,一冗也;天下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二冗也;僧道日益多而无定数,三冗也。三冗不去,不可为国。请断自今,僧道已受戒具者姑如旧,其他悉罢还为民,可得耕夫织妇五十余万人,一冗去矣。天下厢军不择孱小尪弱而悉刺之,才图供役,本不知兵,又且月支廪粮,岁费库帛,数口之家,不能自庇,多去而为盗贼,虽广募之,无益也。其已在籍者请勿论,其他悉驱之南亩,又得力耕者数十万,二冗去矣。国家郡县,素有定官,譬以十人为额,常以十二加之,即迁代、罪谪,随取之而有。今一官未阙,群起而逐之,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吏何得不苟进,官何得不滥除?请诏三班审官院内诸司、流内铨明立限员,以为定法。其门荫、流外、贡举等科,实置选限,稍务择人,俟有阙官,计员补吏,三冗去矣。

何谓三费?一曰道场斋醮,无有虚日,且百司供亿,至不可赀计。彼皆以祝帝寿、奉先烈、祈民福为名,臣愚以为此主者为欺盗之计尔。陛下事天地、宗庙、社稷、百神,牺牲玉帛,使有司端委奉之、岁时荐之,足以竦明德、介多福矣,何必希屑屑之报哉?则一费节矣。二曰京师寺观,或多设徒卒,添置官府,衣粮率三倍他处。居大屋高庑,不徭不役,坐蠹齐民,其尤者也。而又自募民财,营建祠庙,虽曰不费官帑,然国与民一也,舍国取民,其伤一焉,请罢去之,则二费节矣。三曰使相节度,不隶藩要。夫节相之建,或当边镇,或临师屯,公用之设,劳众而飨宾也。今大臣罢黜,率叨恩除,坐靡邦用,莫此为甚。请自今地非边要、州无师屯者,不得建节度;已带节度,不得留近藩及京师,则三费节矣。

臣又闻之,人不率则不从,身不先则不信。陛下能躬服至俭,风示四方,衣服起居,无逾旧规,后宫锦绣珠玉,不得妄费,则天下响应,民业日丰,人心不摇,师役可举,风行电照,饮马西河。蠢尔戎首,在吾掌中矣!

“三冗”“三费”问题,的确是北宋进入中期以后最头疼的社全问题,有目共睹,智者共识。青年范仲淹于此早有关切与建言,并一直在思谋解决之道。宋仁宗少即聪慧多思,面对老爸这份“三冗”“三费”的遗产,心下也是着急得很,立志要改革求变。他在亲政前,就发现范仲淹是个罕见奇才,颇堪大用,对这位长自己二十一岁的臣下以师礼敬之。尤其是范仲淹为自己亲政的事甘冒风险,据理力争,严遭贬谪,更是感佩难忘。亲政之后,本想重用范仲淹,怎奈太后垂帘,老臣挚肘,诸事不顺,更有西夏犯边,一直也就没个合适机会。再说了,这范先生也太过耿直,遇事绝不转弯,有时候你还真不好回护他,只好暗中予以关照,虽做了贬官,也让他有点“薄责落善地”“谪官却得神仙境”的感想,知道我宋仁宗不会忘了他,还会重用他。现在西事略缓,老臣凋零,而范、韩名望日隆,欲建中兴伟业,不起用范仲淹更待何时!

你别说,宋仁宗掐把得还真准,此时意欲变法,厉行新政,舍范仲淹担纲扛鼎而外,真是别无最善。如果说,范仲淹连遭三贬之后,以其道德文章和不畏权势、刚正磊落的风骨,已然成为当时士大夫和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楷模人物的话,那么,当下这位文武双全的沙场英雄,年过半百而愈显德高望重,则赫赫然成了北宋朝堂的灵魂人物,成了史上一个最大的庙堂士君子群的核心人物,甚至成了一代世风的缔造者。伟大如苏东坡,以未能拜识生前的范仲淹引为终身之憾,且在他的文章中这样评说,范仲淹影响所及,“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六一居士集叙》)后世学人任友龙在《澧州范文正公读书堂记》中也这样说:“问学精勤,立大志于穷约者,莫如范公;名节不屈,成大勋于显用者,亦莫如范公。学者所宜宗师。”

宋仁宗既然认准了范仲淹,决心起用他实行变法,就得很快把他从前方调回来,这好办,已经下了诏令。同时,他还想着实地为范仲淹再做点什么事,创造些有利条件,做什么呢?……正在此时,监察御史孙沔题本弹劾宰相吕夷简,此奏属重磅炸弹,有点影响,不妨在此一录:

自夷简当国,黜忠言,废直道,及以使相出镇许昌,乃荐王随、陈尧叟代己。才庸负重,谋议不协,忿争中堂,取笑多士,政事寝废。又以张士逊冠台席,士逊本乏远识,至隳国事。盖夷简不进贤为社稷远图,但引不若己者为自固之计,欲使陛下知辅相之位非己不可,冀复思己而召用也。陛下果召夷简还,自大名入秉朝政,于兹三年,不更一事。以姑息为安,以避谤为智。西州将帅累以败闻,契丹无厌,乘此求赂。兵歼货悖,天下空竭,刺史牧守,十不得一。法令变易,士民怨嗟,隆盛之基,忽至于此。今夷简以病求退,陛下手和御药,亲写德音,乃谓“恨不移卿之疾在于朕躬”,四方义士传闻诏语,有泣下者。夷简在中书二十年,三冠辅相,所言无不听,所请无不行,有宋得君,一人而已,未知何以为陛下报?天下皆称贤而陛下不用者,左右毁之也;皆谓邪而陛下不知者,朋党蔽之也。比契丹复盟,西夏款塞,公卿忻忻,日望和平。若因此振纪纲,修废坠,选贤任能,节用养兵,则景德、祥符之风,复见于今矣。若恬然不顾,遂以为安,臣恐土崩瓦解,不可复救。而夷简意谓四方已宁,百度已正,欲因病默默而去,无一言启沃上心,别白贤不肖,虽尽南山之竹,不足书其罪也。

宋仁宗明知范仲淹胸襟远大,对吕夷简并不记挂私怨,但毕竟道不同难与谋,将来共事是个问题。但他禀性仁慈,尽管吕夷简已经以年老多病为由提出辞职,他就是对这个乖巧顺从的老臣下不了手。可巧此时孙沔一奏,耸动朝堂,吕夷简更是坚决不干了,宋仁宗也就顺势放手,任晏殊、章得象为相。同时,擢杜衍为枢密使,富弼为枢密副使。这样,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一二把手,都成了赞赏和支持范仲淹的师友同道;章得象虽然史称“无所建明”,平庸一点,但绝对是个忠厚人。宋仁宗继续做好事,又特任欧阳修、蔡襄、王素知谏院,余靖为右正言,时称“四谏”,亦誉称“四贤”。这些人当年在“百官图事件”中,可都是“舍命陪君子”的人物,大都与范仲淹共进退。尤其蔡襄那五首《四贤一不肖诗》诗,赞誉范、余、尹、欧阳四人而讽刺高若讷,一时京城洛阳纸贵,士人争相传抄,书贩大获红利,连辽国使者都偷偷买了一本,回国张贴在幽州(今北京市西南)的馆舍里。对于富弼此人,前文书中交代不多,在此必须补叙一下,他和欧阳修可是庆历新政中范仲淹的左膀右臂呢。

笔者寻访青州时,进过那里的三贤祠,一排三大间厅堂,正厅供着范仲淹,右为欧阳修,左为富弼,是为三贤。昔为名臣,今成神仙,香烟缭绕中令人不禁思接千载。范仲淹与富弼的渊源要深点,范仲淹在兴化修捍海堤坝时,二十岁的富弼就前去拜访。范仲淹奇其禀赋之高,誉为“王佐之才”,遂定师友忘年交。范仲淹主持应天书院教务时,富弼即为在校生,其间,还成就了富弼的好姻缘。《邵氏闻见录》载:“一日,晏(殊)谓范(仲淹)曰:‘吾一女及笄,仗君为我择婿。’范曰:‘监中(应天书院)有二举子,富皋、张为善①,皆有文行,他日皆至卿辅,并可婿也。’晏曰:‘然则孰优?’范曰:‘富修谨,张疏俊。’晏曰:‘唯。’即取富皋为婿,后改名,即富公弼也。为善后亦更名方平云。”当然,富弼一生追随范仲淹,并不在乎这种世俗关系,君子之交,唯道也。他对范仲淹的感情有多深,可以从后来所作《祭范文正公文》中看出来:

某昔初冠,识公海陵。顾我誉我,谓必有成。我稔公德,亦已服膺。自是相知,莫我公比。一气殊息,同心异体。始未闻道,公实告之。未知学文,公实教之。肇复制举,我惮大科,公实激之。既举而仕,政则未谕,公实饰之。公在内史,我陪密幄,得同四辅之仪;公抚陕西,我抚河北,又分三面之寄。公既罢去,我亦随逝。从古罪人,以干魑魅。公我明时,咸得善地。自此蛊孽,毁訾如沸。必置其死,以快其志。公云圣贤,鲜不如是。出处以道,俯仰无愧。彼奸伊何,其若天意?我闻公说,释然以宁。既而呶呶,果不复行。于是相勖以忠,相劝以义。报主之心,死而后已。

可以想见,“一气殊息,同心异体”,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还不算铁哥们儿?现在富弼做了枢密副使,即中央军委副主席①,这对即将统领改革大计的范仲淹意味着什么?再加上另一位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欧阳修,还有比这更为得力的搭档和帮手吗?再加上范仲淹的老师友晏殊、杜衍贵为军政首脑,余靖、蔡襄把守监察要津,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范仲淹、韩琦二位回来就职。这简直就是一个超豪华的明星组合啊!如此看来,宋仁宗这个好事真算做到家啦!

就在宋仁宗优化整合之初,还有一个小插曲,不但很有意思,而且事关重大,重大到关乎变法成败。是这么回事:先是,宋仁宗想把西北前线的正副统帅一并委用,夏竦任枢密使,范仲淹、韩琦任枢密副使。可令仁宗皇帝没想到的是,夏竦这个人选,竟然遭到新任台谏官们的一致反对。谏官欧阳修、余靖和御史中丞王拱辰等,认为夏竦在西北前线期间,平庸怯懦,毫无建树,而且“世以为奸邪”,诡计多端,不可重用。仁宗还是有点游移,心说:朕都下诏叫人家回来“面圣”了,再把人家打发回去,这不好吧?但又连续收到不少反对夏竦入京的奏疏,真有点朝议汹汹的架势,仁宗这才不得不下定决心,重新下诏以杜衍取代夏竦,担任了举足轻重的“中央军委主席”——大宋枢密院正卿枢密使。而夏竦好事一夜翻盘,只好继续留在蔡州当地方官,心头这个恨哪可算入了骨啦!在这一重大人事变动中,新任谏官发挥了关键作用,将一个可能的“害群之马”排除在外,成就了一个理想的“明星组合”,为庆历新政打下了可靠的组织基础。但事情往往就是祸福相依,拿掉夏竦固然好,却也就此埋下了一个重磅定时炸弹。后来,正是这位连煮熟的鸭子也吃不上的夏竦,恼羞成怒,一变而成为最可怕的反对派首领,采用“模仿笔迹”“伪造诏书”等一系列最卑劣、最阴毒的手段,陷庆历新政于困境与绝路。此事留待后面细说。

且说宋仁宗庆历三年(104)的春天,京都汴梁城中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百鸟争喧,气氛祥和、温馨而充满美好的期待。朝野上下都期待着一睹归来的沙场功臣范仲淹、韩琦,期待他们就职履新,将皇帝构想的变法蓝图变成现实,带来大宋中兴的好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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