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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一九年的暮春。

天气很好,天空高而澄净,云层薄薄地飘在天空,如丝如絮,几乎是半透明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温馨。微风轻轻地吹过,空气里漾着野栀子花和松针混合的香味。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

云飞带着随从阿超,骑着两匹马,仆仆风尘地穿过了崇山峻岭,往山脚下的桐城走去。

离家已经四年了,四年来,云飞没有和家里通过任何讯息。当初,等于是逃出了那个家庭。走的时候,几乎抱定不再归来的念头。四年的飘泊和流浪,虽然让他身上脸上布满了沧桑,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平和。他觉得,自己真正的长成,真正的独立,就在这四年之中。这四年,让他忘了自己是展家的大少爷,让他从映华的悲剧中走出来,让他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也让他摆脱了云翔的噩梦……如果不是连续几个晚上,午夜梦回,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孔,他或者根本不会回来。现在,离家渐渐近了,他才感到“近乡情怯”的压力。中国的文字实在很有意义,一个“怯”字,把游子回家的心情写尽了。家?再回那个家,他依然充满了“怯意”。

翻过了山,地势开始低了,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地向山下盘旋。桐城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四面有群山环峙,还有一条玉带溪绕着城而过,像天然的护城河一样。云飞已经听到流水的淙淙声了。

忽然,有个清越的、嘹亮的、女性的歌声,如天籁般响起,打破了四周的岑寂。那歌声高亢而甜美,穿透云层,穿越山峰,绵绵邈邈,柔柔袅袅,在群山万壑中回荡。云飞惊异极了,转眼看阿超。

“咦,这乡下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歌声?”

阿超,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已经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从童年时代开始,阿超就跟随着他,将近二十年,不曾分离。虽然阿超是典型的北方汉子,耿直忠厚热情,心思不多,肚子里一根肠子直到底。但是,和云飞这么长久地相处,阿超早已被他“同化”了。虽然不会像他那样,把每件事情“文学化”,却和他一样,常常把事情“美化”。对于云飞的爱好、心事,阿超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了。歌声,吸引了云飞,也同样吸引了他。

“是啊,这首歌还从来没听过,不像是农村里的小调儿。听得清吗?她在唱些什么?”

云飞就专注地倾听着那歌词,歌声清脆,咬字非常清楚,依稀唱着: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问云儿,你翻山越岭的时候,可曾经过我思念的地方?见过我梦里的脸庞?问云儿,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把我的柔情万丈,带到她身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云飞越听越惊奇,忍不住一拉马缰,往前急奔。

“我倒要去看看,这是谁在唱歌?”

对雨凤而言,那天是她生命中的“猝变”,简直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日子。雨凤是萧鸣远的长女,是“寄傲山庄”五个孩子中的老大,今年才十九岁。萧鸣远是在二十年前,带着新婚的妻子,从北京搬到这儿来定居的。他建造了一座很有田园味道,又很有书卷味的“寄傲山庄”,陆续生了五个粉妆玉琢的儿女。老大雨凤十九,雨鹃十八,小三十四,小四是唯一的男孩,十岁,小五才七岁。可惜,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整个家庭工作,和抚养弟妹的工作,都落到长女雨凤和次女雨鹃的身上。所幸,雨凤安详恬静,雨鹃活泼开朗,大家同心协力,五个孩子,彼此安慰,彼此照顾,才度过了丧母的悲痛期。

每天这个时候,带着弟妹来瀑布下洗衣,是雨凤固定的工作。今天,小五很乖,一直趴在水中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抱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兔儿,两眼崇拜地看着她,不住口地央求着:

“大姐,你唱歌给我听,你唱《问云儿》!”

可怜的小五,母亲死后,她已经很自然地把雨凤当成母亲了。雨凤是不能拒绝小五的,何况唱歌又是她最大的享受。她就站在溪边,引吭高歌起来。小四一听到她唱歌,就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笛子,为她伴奏。这是母亲的歌,父亲的曲,雨凤唱着唱着,就怀念起母亲来。可惜她唱不出母亲的韵味!

这个地方,是桐城的郊区,地名叫“溪口”。玉带溪从山上下来,从这儿转入平地,由于落差的关系,形成小小的瀑布。瀑布下面,巨石嵯蛾,水流急湍而清澈。瀑布溅出无数水珠,在阳光下璀燦着。

雨凤唱完一段,看到小三正秀秀气气地绞衣服,就忘记唱歌了。

“小三,你用点力气,你这样斯文,衣服根本绞不干……”

“哎,我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了!”小三拼命绞着衣服。

“大姐,你再唱,你再唱呀!你唱娘每天晚上唱的那首歌!”小五喊。

雨凤怜惜地看了小五一眼,娘!她心里还记着娘!雨凤什么话都没说,又接着唱了起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

云飞走下了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美景:

瀑布像一条流动的云,云的下方,雨凤临风而立,穿着一身飘逸的粉色衣裳,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清丽的脸庞上,黑亮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毫不造作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引吭高歌,衣袂翩翩,飘然若仙。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围绕着她,吹笛的吹笛,洗衣的洗衣,听歌的听歌,像是三个仙童,簇拥着一个仙女……时间似乎停止在这一刻了,这种静谧,这种安详,这种美丽,这种温馨……简直是带着“震撼力”的。

云飞呆住了。他对阿超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敢惊扰这天籁之声,两人悄悄地勒马停在河对岸。

雨凤浑然不觉有人在看她,继续唱着:

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

忽然,云飞的马一声长嘶,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雨凤的歌声戛然而止,她蓦然抬头,和云飞的眼光接个正着。她那么惊惶、那么愕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英姿飒飒的年轻男子!

小五被马嘶声吓了一跳,大叫着:

“啊……”手里的小兔子,一个握不牢,就骨碌碌地滚落水中。“啊……”她更加尖叫起来,“小兔儿!我的小兔儿……”她伸手去抓小兔子,“砰”的一声,就整个人掉进水里,水流很急,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水冲走。

“小五……”雨凤转眼看到小五落水,失声尖叫。

小三丢掉手中的衣服,往水里就跳,嘴里喊着说:

“小五,抓住石头,抓住树枝,我来救你了!”

雨凤大惊失色,拼命喊:

“小三,你不会游泳啊……小三!你给我回来……”

小三没回来,小四大喊着:

“小五!小三!你们不要怕,我来了……”就跟着一跳,也砰然入水。

雨凤魂飞魄散,惨叫着:

“小四!你们都不会游泳呀……小三、小四、小五……啊呀……”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也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刹那间,雨凤和三个孩子全部跳进了水里。这个变化,使云飞惊得目瞪口呆。他连忙对溪水看去,只见姐弟四人,在水中狼狈地载沉载浮,又喊又叫,显然没有一个会游泳,不禁大惊。

“阿超!快!快下水救人!”

云飞喊着,就一跃下马,跳进水中。阿超跟着也跳下了水。

阿超的游泳技术很好,转眼间,就抱住了小五,把她拖上了岸。云飞也游向小三,连拖带拉地把她拉上岸。

云飞没有停留,返身再跃回水里去救小四。

小四上了岸,云飞才发现小五动也不动,阿超正着急地伏在小五身边,摇着她,拍打着她的面颊,喊着:

“喂喂!小妹妹,快把水吐出来……”

“她怎样?”云飞焦急地问。

“看样子,喝了不少水……”

“赶快把水给她控出来!”

云飞四面一看,不见雨凤,再看向水中,雨凤正惊险万状地被水冲走。

“天啊!”

云飞大叫,再度一跃入水。

岸上,小三小四连滚带爬地扑向小五,围绕着小五大叫:

“小五,你可别死……”小三大喊。

小四一巴掌打在小三肩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五!睁开眼睛看我,我是四哥呀!”

“小五!我是三姐呀!”

阿超为小五压着胃部,小五吐出水来,哇的一声哭了。

“大姐……大姐……”小五哭着喊。

“不得了,大姐还在水里啊……”小四惊喊,往水边就跑。

小三和小五跳了起来,跟着小四跑。

阿超急坏了,跑过去拦住他们,吼着:

“谁都不许再下水!你们的大姐有人在救,一定可以救起来!”

水中,雨凤已经不能呼吸了,在水里胡乱地挣扎着。身子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冲去。云飞没命地游过来,伸手一抓,没有抓住,她又被水流带到另一边,前面有块大石头,她的脑袋,就直直地向大石头上撞去,云飞拼了全身的力量,往前飞扑,在千钧一发的当儿,拉住了她的衣角,终于抱住了她。

云飞游向岸边,将雨凤拖上岸,阿超急忙上前帮忙,跌跌冲冲,奔的奔、爬的爬,扑向她,纷纷大喊:

“大姐!大姐!大姐……”

雨凤躺在草地上,已经失去知觉。云飞埋着头,拼命给她控水。她吐了不少水出来,可是,仍然不曾醒转。

三个孩子见雨凤昏迷不醒,吓得傻住了,全都瞪着她,连喊都喊不出声音了。

“姑娘,你快醒过来!醒过来!”云飞叫着,抬头看到三个弟妹,喊:“你们都来帮忙,搓她的手,搓她的脚!快!”

弟妹们急忙帮忙,搓手的搓手,搓脚的搓脚,雨凤还是不动,云飞一急,此时此刻,顾不得男女之嫌了,一把推开了三个弟妹。

“对不起,我必须给她做人工呼吸!”

云飞就扑在她身上,捏住她的鼻子,给她施行人工呼吸。

雨凤悠然醒转了,随着醒转,听到的是弟妹在呼天抢地地喊“大姐”,她心里一急,就睁开了眼睛。眼睛才睁开,就陡然接触到云飞的炯炯双瞳,正对自己的面孔压下,感觉到一个湿淋淋的年轻男子,扑在自己身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啊……”她大喊一声,用力推开云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你……你……你……要做什么?做什么……”

云飞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来,慌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不要惊慌,我是想救你,不是要害你!”他站起身来,关心地看着她,“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呼吸困难?头晕不晕?最好站起来走一走看!”他伸手去搀扶她。

雨凤更加惊吓,急忙躲开。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爬了两步,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云飞立刻站住了。

“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不要害怕!”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惊慌的大眼中,黑白分明,清明如水,知道她已经清醒,放心了。“我看你是没事了!真吓了我一跳!好险!”他对她又一笑,说:“欢迎回到人间!”

雨凤这才完全清醒了,立即一阵着急,转眼找寻弟妹,急切地喊:

“小五!小四!小三!你们……”

三个孩子看到姐姐醒转,惊喜交集。

“大姐……”小五扑进她怀里,把头埋在她肩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大姐,大姐,我以为你死了!”就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雨凤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也紧紧地搂着小五。

“哦!谢谢天,你们都没事……不要怕,不要怕,大姐在这儿!”

小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紧张地喊:

“我的小兔儿,还有我的小兔儿!”

小四生气地嚷:

“还提你的小兔儿,就是为了那个小兔儿,差点全体都淹死了!”

小五哽咽起来,心痛已极地说:

“可是,小兔儿是娘亲手做的……”

一句话堵了小四的口,小四不说话了,姐弟四个都难过起来。

云飞一语不发,就转身对溪水看去,真巧,那个小兔子正卡在两块岩石之间,并没有被水冲走。云飞想也不想,再度跃进水。

一会儿,云飞湿淋淋地、笑吟吟地拿着那个小兔子,走向雨凤和小五。“瞧!小兔儿跟大家一样,没缺胳臂没缺腿,只是湿了!”

“哇!小兔儿!”小五欢呼着,就一把抢过小兔子,紧紧地搂在怀中,立刻破涕为笑了。

雨凤拉着小五,站起身来,看看大家,小三的鞋子没有了,小四的衣服撕破了,小五的辫子散开了,大家湿淋淋。至于云飞和阿超,虽然都是笑脸迎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头发衣角,全在滴水,真是各有各的狼狈。雨凤突然羞涩起来,摸摸头发,又摸摸衣服,对云飞低语了一句:

“谢谢。”

“是我不好,吓到你们……”云飞慌忙说。

雨凤伸手去拉小四小三小五。

“快向这两位大哥道谢!”

小三、小四、小五就一排站着,非常有礼貌地对云飞和阿超一鞠躬,齐声说:

“谢谢两位大哥!”

云飞非常惊讶,这乡下地方,怎么有这么好的教养?完全像是书香门第的孩子。心里惊讶,嘴里说着:

“不谢不谢,请问姑娘,你家住在哪儿?要不要我们骑马送你们?”

雨凤还来不及回答,雨鹃出现了。

雨鹃和雨凤只差一岁,看起来几乎一般大。姐妹两个长得并不像,雨凤像娘,文文静静、秀秀气气。雨鹃像爹,虽然也是明眸皓齿,就是多了一股英气。萧鸣远常说,他的五个孩子,是“大女儿娇,二女儿俏,小三最爱笑,小四雄赳赳,小五是个宝”。可见萧鸣远对自己的儿女,是多么自豪了。确实,五个孩子各有可爱之处。但是,雨凤的美和雨鹃的俏,真是萧家的一对明珠!

雨鹃穿过草地,向大家跑了过来,喊着:

“大姐!小三……你们在做什么呀……爹在到处找你们!”她一个站定,惊愕地看着湿淋淋的大家,睁大了眼睛,“天啊!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雨凤急忙跑过去,跟她摇摇头。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告诉爹,咱们快回去换衣服吧!”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就走。

雨鹃诧异极了,不肯就走,一直对云飞和阿超看。哪儿跑来这样两个年轻人?一个长得洵洵儒雅,一个长得英气勃勃,实在不像是附近的乡下人。怎么两个人和雨凤一样,都是湿答答?她心中好奇,眼光就毫无忌惮地扫向两人。云飞接触到一对好生动、好有神的眸子,不禁一怔,怎么?还有一个?喊“大姐”,一定是这家的“二姐”了!怎么?天地的钟灵毓秀,都在这五个姐弟的身上?

就在云飞闪神的时候,雨凤已经推着雨鹃,拉着弟妹,急急地跑走了。

阿超拾起溪边的洗衣篮,急忙追去。

“哎哎……你们的衣服!”

阿超追到雨凤,送上洗衣篮。雨凤慌张地接过衣服,就低着头往前急走。雨鹃情不自禁,回头又看了好几眼。

转眼间,五个人绕过山脚,就消失了踪影。

云飞走到阿超身边,急切地问:

“你有没有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阿超被云飞那种急切震动了,抬眼看他,跌脚大叹:

“哎,我怎么那么笨!”想了想,对云飞一笑,机灵地说:“不过,一家有五个兄弟姐妹,大姐会唱歌……这附近,可能只有一家,大少爷,咱们先把湿淋淋的衣服换掉,不要四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吓坏了老爷!至于其他的事,好办!交给我阿超,我一定给你办好!”

云飞被阿超这样一说,竟然有些赧然起来,讪讪地说:

“谁要你办什么事!”

阿超悄眼看云飞,心里实在欢喜。八年了,映华死去已经八年,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云飞又能动心了,好难啊!他一声呼啸,两匹马就“得儿得儿”地奔了过来。

终于,到家了!

“展园”依然如故,屋宇连云,庭院深深。亭台楼阁,画栋雕梁,耸立在桐城的南区,占据了几乎半条大林街。

云飞带着阿超一进门,就被老罗他们给包围了。那些家丁们,用狂喜的声音,从大门口一直喊进大厅,简直是惊天动地。

“老爷啊!太太啊!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和阿超一起回来了!老爷啊……”

展家的老爷名叫展祖望。在桐城,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桐城的经济和繁荣,祖望实在颇有贡献。虽然,他的动机只是赚钱。展家二代经营的是钱庄,到了祖望这一代,他扩而大之,开始做生意。如果没有他把南方的许多东西运到桐城来卖,说不定桐城还是一个土土的小山城。现在桐城什么都有,南北货、绸缎庄、金饰店、粮食厂……什么都和展家有关。

当老罗高喊着“大少爷回来了”的时候,祖望正在书房里和纪总管核对账簿,一听到这种呼喊,震动得脸色都变了。纪总管同样地震动,两人丢开账簿,就往外面跑。跑出书房,大太太梦娴已经颤巍巍地奔出来了,二太太品慧带着天虹、天尧、云翔……都陆续奔出来。

祖望虽然家业很大,却只有两个儿子。云飞今年二十九岁,是大太太梦娴所生。小儿子二十五岁,是姨太太品慧所生。祖望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女太少。这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可是,这两个命根,也是他最大的心痛!云飞个性执拗,云翔脾气暴躁,兄弟两个,只要在一起就如同水火。四年前,云飞在一次家庭战争后,居然不告而别,一去四年,渺无音讯。他以为,这一生,可能再也看不到云飞了。现在,惊闻云飞归来,他怎能不激动呢?冲出房间,他直奔大厅。

云飞也直奔大厅。他才走进大厅,就看到父亲迎面而来。在父亲后面,一大群的人跟着,母亲是头一个,脚步踉踉跄跄,发丝已经飘白。一看到老父老母,后面的人,他就看不清了,眼中只有父母了。丫头仆人,也从各个角落奔了出来,挤在大厅门口,不相信地看着他……嘴里喃喃地喊着:“大少爷!”

家!这就是“家”了。

祖望走在众人之前,定睛看着云飞。眼里,全是“不相信”。

“云飞?是你!真的是你?”他颤声地问。

云飞热烈地握住祖望的胳臂,用力地摇了摇。

“爹……是我,我回来了!”

祖望上上下下地看他,激动得不能自已。

“你就这样,四年来音讯全无,说回来就回来了?”

“是!一旦决定回来,就分秒必争,等不及写信了!”

祖望重重地点着头,是!这是云飞,他毕竟回来了。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惊有喜,还有伤痛,百感交集,忽然间就生气了。

“你!你居然知道回来,一走就是四年,你心里还有这个老家没有?还有爹娘没有?我发过几百次誓,如果你敢回家,我……”

祖望的话没有说完,梦娴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一见到云飞,泪水便冲进眼眶,她急切地抓住云飞的手,打断了祖望的话。

“谢谢老天!我早烧香,晚烧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把你给盼回来了!”说着,就回头看祖望,又悲又急地喊:“你敢再说他一个字,如果再把他骂走了,我和你没完没了,我等了四年才把他等回来,我再也没有第二个四年好等了!”

云飞仔细地看梦娴,见母亲苍老憔悴,心中有痛,急忙说:

“娘!是我不好,早就该回家了!对不起,让您牵挂了!”

梦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又摸他的面颊,惊喜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你瘦了,黑了,好像也长高了……”

云飞唇边,闪过一个微笑。

“长高?我这个年龄,已经不会再长高了。”

“你……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眼睛都凹下去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好多苦吧!”梦娴看着这张带着风霜的脸,难掩自己的心痛。

“不不,我没吃苦,只是走过很多地方,多了很多经验……”

品慧在旁边已经忍耐了半天,此时再也忍不住,提高音量开口了。

“哎哟!我以为咱们家的大少爷,是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呢!怎么?还是丢不开这个老家啊!想当初走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

祖望一回头,喝阻地喊:

“品慧!云飞回来,是个天大的喜事,过去的事,谁都不许再提了!你少说几句!云翔呢?”

云翔已经在后面站了好久,听说云飞回来了,他实在半信半疑,走到大厅,看到了云飞,他才知道,这个自己最不希望的事,居然发生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居然又出现了!他冷眼看着父亲和大娘在那儿惊惊喜喜,自己是满心的惊惊怒怒。现在,听到祖望点名叫自己,只得排众而出,脸上虽然带着笑,声音里却全是敌意和挑衅,他高声地喊着:

“我在这儿排队,没轮到我,我还不敢说话呢!”他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到云飞的肩上,“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我服了你了!这四年,你到哪里享福去了?你走了没有关系,把这样一个家全推给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是钱庄,又是店铺……你知道展家这几年多辛苦吗?你知道我快要累垮了吗?可是,哈哈,展家可没有因为你大少爷不在,有任何差错!你走的时候,是家大业大;你回来的时候,是家更大,业更大!你可以回来捡现成了!哈哈哈哈!”

云飞看着咋呼的云翔,苦笑了一下,话中有刺地顶了回去。

“我看展家是一切如故,家大业大,气焰更大!至于你……”他瞪着云翔看了一会儿,“倒有些变了!”

“哦?我什么地方变了?”云翔挑着眉毛。

“我走的时候,你是个‘狂妄’的二少爷,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一个‘嚣张’的二少爷了!”

云翔脸色一沉,一股火气往脑门里冲,他伸手揪住云飞胸前的衣襟。

“你不要以为过了四年,我就不敢跟你动手……”

“住手!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有一点点兄弟的样子吗?谁敢动手,今天别叫我爹!云翔,你给我收敛一点!听到了吗?”祖望大喝。

云翔用力地把云飞一放,嘴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品慧就尖声地叫了起来:

“哎哟!老爷子,你可不要有了老大,就欺负老二!虽然云翔是我这个姨太太生的,可没有丢你老爷子的脸!人家守着你的事业,帮你做牛做马,从来没有偷过半天懒,没有闹一个脾气就走人……”

家?这就是家!别来无恙的家!依然如故的家!一样的慧姨娘,一样的云翔!云飞废然一叹:

“算了,算了,考虑过几千几万次要不要回来,看样子,回来,还是错了!”带着愠怒,他转身就想走。

梦娴立刻冲到门边去,拦门而立,凄厉地抬头看他,喊:

“云飞,你想再走,你得踩着我的尸体走出去!”

“娘!你怎么说这种话!”云飞吃了一惊,凝视母亲,在母亲眼底,看出了这四年的寂寞与煎熬。一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他。他早就知道,一旦回来,就不能不妥协在母亲的哀愁里。“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轻易地离开了!”

梦娴这才如释重负,透出了一口长气。

在大厅一角,天虹静悄悄地站在那儿,像一个幽灵。天虹,是纪总管的女儿,比云飞小六岁,比云翔小两岁。她和哥哥天尧,都等于是展家养大的。天虹自幼丧母,梦娴待她像待亲生女儿一样。她曾经是云飞的“小影子”,而现在,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自从跟着大家冲进大厅,一眼看到他,依旧翩然儒雅,依旧玉树临风,她整个人就痴了。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在满屋子的人声喊声中,一语不发。这时,听到云飞一句“不会再轻易离开了”,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云翔没有忽略她的这口气,眼光骤然凌厉地扫向她。突然间,云翔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用力地拉到云飞面前来。

“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一个人!云飞,这是纪天虹,相信你没有忘记她!不过,她也变了!你走的时候,她是纪天虹小姐,现在,她是展云翔夫人了!”

云飞走进家门以后,给他最大的震撼,就是这句话了。他大大地震动了,深深地凝视天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疑问和无法置信。没想到,这个小影子,竟然嫁给了云翔!怎么会?怎么可能?

天虹被动地仰着头,看着云飞,眼里盛着祈谅,盛着哀伤,盛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纪总管有些紧张,带着天尧,急忙插了进来。

“云飞,欢迎回家!”

云飞看看纪总管,看看天尧。

“纪叔,天尧!你们好!”

祖望也觉得气氛有点紧张,用力地拍了拍手。转头对女仆们喊:

“大家快来见过大少爷,不要都挤在那儿探头探脑!”

于是,齐妈带着锦绣、小莲和女仆们一拥而上。齐妈喊着:

“大少爷,欢迎回家!”

仆人、家丁,也都喊着:

“大少爷!欢迎回家!”

云飞走向齐妈,握住她的手。

“齐妈,你还在这儿!”

齐妈眼中含泪。

“大少爷不回来,老齐妈是不会离开的!”

阿超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来向祖望和梦娴行礼。

“老爷、太太!”

“阿超,你一直都跟着大少爷?”梦娴问。

“是!四年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

祖望好感动,欣慰地拍着阿超的肩。

“好!阿超,好!”

云翔看到大家围绕着云飞,连阿超都被另眼相看,心中有气,夸张地笑起来。

“哈哈!早知道出走四年,再回家可以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我也应该学习学习,出走一下才对!”

祖望生怕兄弟二人再起争执,急忙打岔,大声地说:

“纪总管,今天晚上,我要大宴宾客,你马上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一个都不要漏!店铺里的掌柜,所有的员工,统统给我请来!”

“是!”纪总管连忙应着。

“爹……”云飞惊讶,想阻止。

祖望知道他的抗拒,挥挥手说:

“不要再说了,让我们父子,好好地醉一场吧!”

云翔更不是滋味,咬了咬嘴唇,挑了挑眉毛,叫着说:

“哇!家里要开流水席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找戏班子来唱戏,简直比我结婚还严重!”他再对云飞肩上重重一拍,“对不起,今晚,我就不奉陪了!我和天尧,还有比迎接你这位大少爷,更重要几百倍的正事要办!”

云翔说完,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发现仍然痴立着的天虹,心里更气,就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说:

“你跟我一起走吧,别在这儿杵着,当心站久了变成化石!”

云翔拉着天虹,就扬长而去了。

云飞看着云翔和天虹的背影,心里在深深叹息。家,这就是家了。

见面后的激动过去了,云飞才和梦娴齐妈,来到自己以前的卧室,他惊异地四看,房间纤尘不染,书架上的书、桌上的茶杯、自己的笔墨,床上的棉被枕头,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他抬头看梦娴,心里沉甸甸地压着感动和心痛。齐妈含泪解释:

“太太每天都进来收拾好几遍!晚上常常坐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小时!”

云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梦娴就欢喜地看齐妈。

“齐妈!你等会儿告诉厨房,大少爷爱吃的新鲜菱角、莲子、百合……还有那个狮子头、木樨肉、珍珠丸子……都给他准备起来!”

“还等您这会儿来说吗?我刚刚就去厨房说过了!不过,今晚老爷要开酒席,这些家常菜,就只能等到明天吃了!”

梦娴看云飞。

“你现在饿不饿?要不然,现在当点心吃,我去厨房看看!”

“娘!你不要忙好不好?我……”云飞不安地喊。

“我不忙不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看着你高高兴兴地吃东西!你就满足了我这一点儿享受吧!”梦娴说着,就急急地跑出房去了,云飞拦都拦不住。梦娴一走,云飞就着急地看着齐妈,忍不住脱口追问:

“齐妈,你告诉我,天虹怎么会嫁给云翔了?怎么可能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是给二少爷骗到手了。”齐妈叹了一口气。

“听你的口气,她过得不好?”云飞有些着急。

“跟二少爷在一起,谁能过得好?”

“那……纪总管跟天尧呢?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天虹受委屈吗?”

“纪总管攀到了这门亲,已经高兴都来不及了,他跟了你爹一辈子,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爹的,至于天尧……他和二少爷是死党,什么坏事,都有他一份!他是不会帮天虹的!就是想帮,大概也没有力量帮,只能眼睁眼闭罢了。”齐妈抬眼看他,关心地问:“你……不是为了天虹小姐回来的吧?”云飞一愣。

“当然不是!我猜到她一定结婚了,就没想到她会嫁给云翔!”

“这是债!天虹小姐大概前生欠了二少爷,这辈子来还债的!”齐妈突然小声地说,“你这一路回来,有没有听到大家提起……‘夜枭队’这个词?”

“夜枭队?那是什么东西?”他愕然地问。

齐妈一咬牙。

“那……不是东西!反正,你回来了,什么都可以亲眼看到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大少爷呀……这个家,你得回来撑呀!要不然,将来大家都会上刀山,下油锅的!”

“这话怎么说?”

“我有一句话一定要问你!”

“什么话?”

“你这次回来,是长住呢?还是短住呢?”

他皱了� �眉头,想了想,坦白地说:

“看娘那样高兴,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刚刚在大厅,只好说不会离开……事实上,我只是回家看看,预备停留两三个月的样子!我在广州,已经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了!”

“你娶亲了吗?”

“这倒没有。”

齐妈左右看看,飞快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让太太知道我说了,你娘……她没多久好活了!”

“你说什么?”云飞大惊。

“你娘,她有病,从你走了之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看中医,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后来去天主教外国人办的圣心医院检查,外国大夫说,她腰子里长了一个东西,大概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

云飞睁大眼睛。

“你说真的?没有骗我?”

“大少爷,我几时骗过你!”

云飞大受打击,脸色灰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这才知道,午夜梦回,为什么总是看到母亲的脸。家,对他而言,就是母亲的期盼,母亲的哀愁。他抬眼看着窗外,一股怆恻之情,就源源涌来,把他牢牢包围住了。(未完待续)

作者其他书: 庭院深深 月朦胧鸟朦胧 水云间 几度夕阳红 雪珂 望夫崖 烟锁重楼 窗外 梅花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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