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全天山派都知道了方言秋偷爬哨塔摔断腿的丑闻，他在西边哨塔附近被人发现的时候，鲜血已经染红身下雪，折断的大腿骨刺破皮肤突兀的暴露在寒风中。

大夫们诊断了方言秋的伤势，建议把他送回襄阳城老家诊治，骨折容易救治，但是在冰雪中冻坏的腿需要长期静养，不排除会落下瘸腿的毛病。

方言秋被送下山的时候，全班同学为他送行。

“真可怜，听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人碎语，“武功再蹩脚的弟子也不至于爬个哨塔都能摔断腿，说不定他是被仇家从高处推下来。”

方言秋狠狠地瞪着那个人。

那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自禁地抽身躲开，现出身后小小人影。

“等我回来”——方言秋的唇形一张一合，拼成四个血淋淋的字。

花子错开视线，使用天山雪莲催动的花魂术会使被施展者发狂并丧失一小段记忆，方言秋或许忘记他是怎么爬上哨塔又摔下来的，但是他的眼神时刻提醒着花子：我知道凶手是你。

若干年后，襄阳城主拄着他的拐杖登顶天山，取代仇恨的是失望与不甘——他无数次回到这个地方，准备狠狠嘲讽蹂躏当年那个用秘术害得自己落下残疾的少女，可是那个叫白子衿的女孩永远消失在天山千古不融的雪里，成为一段无法追溯的回忆。

天山掌门殇白鹭袖手而立，目送几位门内弟子护送方言秋下山，等周遭看热闹的弟子自信散开后，方才使用传音入密之术：“小友留步。”

花子回头，只见是一位身穿天山派藏蓝长袍胡子花白的慈祥老者，不用仔细端详老者样貌，手中太阿宝剑已彰显其身份：“徒弟白子衿，问掌门师尊安。”

殇白鹭和善道：“学堂先生时常跟我提起，白子衿和方言秋都是天山派不可多得的新鲜血液。”

花子微微讶异：“先生过奖。”

“来掌门书房吧，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处理。”殇白鹭缓缓走上台阶，不知他是因年老无力而行动迟缓，还是刻意在等花子跟上来。

天山派建筑于半山腰以上，建筑上下参差分布，到处都是台阶与相连平台，掌门书房位于最高的位置，与议事堂和掌门卧房相连。

走到高处，殇白鹭回头提醒：“此处台阶较高，小心，不会轻功的人从这里栽下去可不止断腿那么简单。”

花子确实不懂轻功，她从武功高强的父母那里只学到了花魂术和彼岸花摄魂大法，花非花说夏天过了就会教她轻功，可是他没能活过那个夏天。

殇白鹭的脚踩在落雪上，甚至没有留下鞋底的印痕，他兀自解说天山武功的奥义，就像爷爷在给心爱的小孙女讲述冗长乏味的历史故事：“天山剑法天下闻名，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支持天山剑法独步武林的，是天山的轻功步法，以及风雪无法摧残的意志。”

沿途所遇弟子无不对掌门人作揖问安，殇白鹭颔首回应，就这样一路来到掌门书房。

窗前摆着一张罗汉榻，殇白鹭盘腿而坐，打开茶几上的果盒：“白果脯，核桃仁，喜欢随意拿去。”

“谢掌门师尊。”花子摇头婉拒，“掌门唤弟子前来，可是要弟子打扫书房？”

殇白鹭愣了愣，捋须一笑：“不用，孩子，我的书房有专门的弟子打扫。说说你在天山的生活，亦或学习心得之类。”

花子松了口气：“很好。”

“和同学的交流方面？听说你的人缘很好，傻小子们为了帮你争取第一名，得罪学堂先生。”

“……”花子沉默不答。

殇白鹭捺了捺她的肩膀：“孩子，不用怕我，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你认为方知秋怎么样？”

花子轻声道：“他很上进，也很聪明。”

“真的？”殇白鹭一拳捏碎核桃，把仁挑出来放在果盘里，“方家小少爷自私狂妄，不尊重同学长辈，又自诩高人一等，是个十足傲慢无礼的家伙。你很擅长发现别人的优点，孩子，内廷很少关注门外弟子，但是方知秋是特例，知道这是为什么？”

花子道：“因为他是城主的兄弟。”

殇白鹭呵呵笑了：“因为他有天赋，而且懂得灵活应变，我的大徒弟沈凌霜不如他，很多修行剑术多年的天山弟子都不如他，方言秋在读书上稍逊于白子衿，剑术则不然，出于种种考虑，内廷本打算破格录取你们两个人，方言秋的腿却摔断了，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名字。”

花子仿佛快要停止呼吸：“我……”

殇白鹭又说：“可是当我们问寻他跌断腿的缘由，他却说自己忘了，天山派人才很多，不是老头我自夸，各种各样的人才都有，我们很快查到了那间仓库，以及——”

他从宽大的风袖里掏出一只木盒，里面是干瘪发黑的雪莲花。

花子的目光逐渐转移向插在花瓶里的一枝腊梅。

殇白鹭一挥衣袖，花瓶径直飞出窗外。

“人活久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见多识广，上一次见识花魂术，还是在魔教怜花使屠城时，算一算大概过去了……近二十年？”殇白鹭感慨般叹息，“花非花和曼陀罗私奔的故事倒也算一段轰轰烈烈的江湖佳话，他们现在如何？”

“弟子不知。”花子说。

殇白鹭道：“不必隐瞒，子衿小友，你我皆听命于那位大人，只是未曾谋面，见到这朵雪莲花，方知是你来了此处，可是那位大人有……”

花子眨了眨眼睛，打断道：“我要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殇白鹭拾起盒子里干瘪的花骨朵，“这就是天山雪莲。”

花子道：“是真正的天山雪莲，用来救命。”

殇白鹭忽然沉默了。

花子怕他不给，添油加醋道：“是那位大人要我来取一朵，方便研究。”

“那位大人不会来天山索要天山雪莲，永远不会。”殇白鹭说着，起身关上所有门窗，回到罗汉榻前，贴着花子的耳朵说道，“因为天山，早已失去天山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