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宇本来是不忍看项世敏的脸的，他想象那张薄脸恐怕早已红得泛紫，偷瞥过去，看那张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红，心下稍安，就转而向徐中岳说，“中岳兄，还有一个疑问想向你请教。”

徐中岳又摆了摆手，说，“你我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不要说那些客套的虚话，你直接说就是了。”

陆天宇瞟了一眼唐编辑，微微一笑，说，“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是阿莲干儿子的家，据她说，这个地方连军统的人也不知道，那么，你们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

徐中岳也微微笑道，“回答你这个问题时，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答了我这个问题，你问的那个问题自然就有了答案。”

“什么问题？你说。”

“昨天上午，你们去了什么地方？”

陆天宇忽然若有所悟，却没有马上回答，他侧脸瞧了一眼项世敏。项世敏以为陆天宇要他来回答，就说，“我们在一个日军驻地外转了一下。”

“看来你们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喽？”

“当然，那是日军的给水防疫站。”

“你们到那里去做什么？”

“去查小桂父母的死因。”

“小桂是谁？就是和你们一起的小孩吗？”

项世敏一愣，说，“是的，小桂就是阿莲的干儿子。”略一顿，恍然醒悟道，“我知道了，后来我和小桂回家，因为带着小桂，在路上说笑走得随意，就放松了警惕，所以被你的人一路跟踪到家。”

项世敏这时才明白刚才陆天宇看他一眼的意思，不免脸上又是一红，又继续说，“这么说，你当时也在那个地方，难道是躲在某个角落监视我们？”

“噢，”徐中岳被项世敏说破了暗中窥看和跟踪的事，也略有些不自在，说，“监视你们可不是我们的职责，是你们闯入了我们视线里。当时，突然看到你们二位，我实在大感惊讶，又不知二位近况如何，不敢贸然出来相见，所以派出一名手下跟随，跟到你们的住处时，那名手下就看到了阿莲，我现在的手下都是唐兄给我配置的，所以他是认得阿莲的，回来向我汇报后，我就找到了唐兄了解情况，一经核对，没想到唐兄也识得你们，而且还是有大恩于他，所以他今天就亲自去请你们二位。”

项世敏转眼去看唐编辑，唐编辑眯起的笑眼在眼镜片底下显得很模糊。如果没有徐中岳向他道出我们的底细，他是否还肯来同我们相见？项世敏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随着这个疑问在脑中盘桓，唐编辑的面孔在项世敏的眼里也逐渐模糊起来。

“如果没有猜错，”陆天宇悠悠地说，“中岳兄此次来上海的任务一定是和这个给水防疫站有关了。”

徐中岳瞧着陆天宇，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却道，“我想天宇兄一定查到了一些线索，是吗？”

“哦？”陆天宇盯着徐中岳，说，“何以这么说？”

“天宇兄机敏过人，我的人跟不住你，但是我知道天宇兄不是一个空费时间的人，你留在那个地方一定有留下的道理。”

陆天宇用一只手支在头侧，想了一会，忽然撤下手去，将身体在座椅上调端正了，说，“好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没有可以隔鬲的误会了，至少，我们都已知道我们仍是同舟共济的兄弟，所以，我很希望能和中岳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徐中岳点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日军的给水防疫站，想必中岳兄已监视了很长时间，究竟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应该十分清楚，那里其实就是日军细菌武器的制研基地，它为日军开展泯没人性的细菌战提供着武器资源。”

“你说得不错，”徐中岳显得颇为惊讶，“看来天宇兄对这个给水防疫站已经有所了解了，也许所了解的情况并不比我少。”

陆天宇苦笑一下，说，“当然，也许还要多。因为，我和世敏就是从那个毒窟里九死一生逃出来的。”

“什么？”徐中岳继续惊讶着，惊讶得有些思维呆滞，他努力将眼球向唐编辑移去，似要得到求证，而他看到的唐编辑，嘴是张开着的，嘴唇已僵硬得动不得丝毫。

“等等，”徐中岳用一只手按住头，说，“一个多月前，给水防疫站里突然枪声大作，乱哄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时负责监视的同志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还说，听到附近有传言，说是院子里的日本人闹内哄，有两个日本人从里面翻墙逃走了，传言我并不相信，但对院子里的枪声却是疑惑不解，不久，日本人就在院墙上架设了电网，我这才对那些传言有了几分相信，想必传言中逃走的那两个人就是你们二位了？”

“是的。”陆天宇点头道，“但是逃的人却不只有我们俩，而是有十八个人，我们是其中十分幸运的两个。”

“哦？”徐中岳和唐编辑面面相觑，徐中岳说，“天宇兄，你能不能具体的给我们讲一讲？”

“当然可以。”陆天宇便把他和项世敏如何被从战俘集中营带入当时还不知何地的给水防疫站，如何在地下室的小监狱里与众人策划越狱，然后又如何实施，最后又怎只有他们两人成功逃脱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

陆天宇讲述完，又说，“当时我们跑得匆忙，路又不熟，原路已经记不得了，如果不是为查小桂父母的死因，我们恐怕也寻不到那里。”

唏嘘不已的感叹声音是徐中岳和唐编辑发出的。

接下来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四个人都陷在沉默中，沉默使这间屋子出奇的静，如果不是从只只茶杯口上飘起几缕淡薄的水气，一定不会有人认为这屋里还有人存在。

许久，徐中岳的嘴唇微微一动，说了句，“两位受苦了。”然后，又是沉默。

盘桓在茶杯口上的水气渐渐萎缩下去，茶杯却并没有人拿起。唐编辑突然清了一下嗓子，他是要打破这种沉闷的寂静，于是说，“这也是机缘巧合啊，如果两位不是因为德源泰杂货店而留下来，那么，我们来沪的同志就会身遭不测，我现在可能还在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里，两位于我是救命的大恩啊，我是……”

“这个就不必提了，”陆天宇见唐编辑又提到救命恩情，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转而问徐中岳，“你们监视给水防疫站这么久，目的是什么？”

徐中岳没有回答，却说，“你们二位有什么打算呢？要回部队吗？”

陆天宇想了想，说，“终究是要回去的，但是现在，恐怕要耽搁几天了。”

“哦？”徐中岳很感兴趣地问，“这几天要做什么呢？”

陆天宇一笑，说，“中岳兄希望我们做什么呢？是留下来叙几天旧？还是加入你的行列，继续围绕着这座毒窟转圈？”

徐中岳也是一笑，说，“围着它转圈决不是我们的目的，转圈是为了实现目的而做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做了很多，条件成熟之后就可以进入具体实施阶段，至于我们的目的——”徐中岳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整肃，说，“其实很简单，只有一个，就是摧毁它。”

陆天宇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徐中岳继续说，“但是，要摧毁它谈何容易，那里简直就是一个乌龟壳，我们很难获得里面更详尽的情报信息，我们曾想通过收买内线获得情报，可是，刚刚发展了一个，不久却又断了。我们总感觉对这个乌龟壳的内部情况了解不多，所以，迟迟也未能动手。二位本是局外人，我也没有权力向二位要求什么，只希望二位把所知道的情况详细告知，我们便也别无所求，要知道，准备工作做得更充分一些，那么，实现目的可能性也就会增大一些，付出的牺牲也就会少一些。”

项世敏的脸有些微红，显然正处在激动的状态，他正想说些什么，但看陆天宇在沉思，张开的口又马上合了起来。（未完待续）